《江湖边》 第四十三章

    次日早早起来赶路，还未至午时，车队已经抵达了荆州城。

    芙蓉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五年前，南侠云天带沈蕴和她下江南时便途经此处。只不过当时他们是来这里坐船的，这回因为要走的水路不同，需要到岳阳城的码头才能弃车登舟。

    四个武当派弟子护送车队进了城，稍事休息后直接就掉头往回走了。商队则在荆州停下，休整半天，过一个夜，第二日清早才出发往岳阳去。

    临走前，陆小哥还特地跑过来跟芙蓉说了一声，一直不敢抬头看她，小小声地说：“柳姑娘，往后你若是需要帮助，可以上武当山找我。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通过师兄弟与商队诸人闲聊，他已经知道芙蓉是京城人士，官家千金，要南下去探亲。可他们认识的时间太短，转眼就要分别，天大地大，只知道这么一丁点儿讯息，往后哪还有见面的机会？

    “我叫芙蓉，柳芙蓉。”

    陆玄风点点头，心中忽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句诗：芙蓉如面柳如眉。再看看她皎如新月般的脸庞，心中是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不过萍水相逢，芙蓉又怎能知道自己居然就惹下了一桩桃花债？此时她还未识得情滋味，离情窦初开早着呢，任陆小哥心中千般不舍万般失落，她只记得自己心心念念的桂花糯米藕！皮条鳝鱼！散烩八宝！

    当年在此停留时，云大侠领着他们去荆州当地最出名的一家酒楼用餐，这几道菜便是当时点过的，始终记忆犹新。才在客栈里安置好，她就兴冲冲地领着丫鬟护卫出门觅食去了。

    在同一家酒楼里吃饱喝足，芙蓉往后一靠，舒适地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喝着香茶reads;。此时她正坐在这间酒楼的二楼靠窗位置，外边设了座屏风隔绝外界视线。

    方才芙蓉甫一进酒楼，就引起了一阵骚动。幸好她周围簇拥着一大群丫鬟护卫，尤其是护卫们，各个披坚执锐，目光戒备，看起来就很不好惹，这才没人敢上前找死。

    因为很少出门的关系，芙蓉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张脸，究竟有多容易惹麻烦。其实出门前，护卫头领小赵很想劝她戴个帷帽或者蒙个面纱，或者别出门，想吃什么他们去给买回来，但是他没敢说——姑娘是很甜很可爱不错，性格也随和，可不知为何，每次见到她，总有种见到沈大人的感觉，害怕。

    无数先例告诉我们，酒楼，是江湖中最大的消息集散中心。

    比如此刻，隔着屏风，芙蓉听见附近一桌人正紧张又兴奋地谈论着一桩灭门惨案。

    “……一夜之间，神剑门惨遭血洗，上上下下七十余口，竟无一生还！”

    “我听说官府赶到的时候，连厨房养的鸡都死光了，俱是一剑封喉。江湖里用剑的好手数不胜数，就连神剑门自己也是以剑法著称的，这么一桩惨案，居然就这样没头没尾的僵住了！”

    “哎，官府就是吃白饭的！涉及到江湖，那群酒囊饭袋能抓住个谁呀！”

    “就是！那么多大盗、神偷，通缉令贴满了城门口，也不见抓住哪个了。连贼都捉不到，这等有能力犯下灭门血案的凶手，更是不可能捉到了！看来还是得要江湖上的高手出马才行。”

    “你呀，想得太好了。那些高手哪有那么闲到处伸张正义？能一夜之间杀了七十多个人，还大部分是身怀武功的，这桩灭门案啊，我看，如果不是哪位绝顶高手，就是有团伙有组织的。没亲没故，谁会为神剑门出头，惹上这样的仇家？不怕哪天自家也被灭门么？”

    “你们说的神剑门，是湖州那个神剑门吗？”一道甜软的女声传来，把正聊得起劲的几个人吓了一跳！原来不知何时，一个粉衣少女已经站在他们身后，看样子站了不止一小会儿。

    “哪里来的小丫头！”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一拍桌子，打算把这个吓唬人的少女骂一通，却在瞧见她的面容后，将后头的话全吞了回去，声音顿时低了三个调，咕哝道：“倒是个小美人……”

    方才芙蓉起身得太突然，丫鬟和护卫们都没反应过来，此时纷纷围过来，众星捧月般将芙蓉簇拥在中央。其余二人也瞧见了芙蓉的全貌，怔了一会儿，才发现她身边的众多随从，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见那三人都看着自己，芙蓉又重新问了一遍：“你们刚才说的，被灭门的神剑门，是湖州府那个吗？”

    虬髯大汉点头：“是，除了湖州府，哪里还有第二个神剑门？”话音刚落，就见面前的美貌少女变了脸色，仿佛是不可置信。

    神剑门，江湖上一个三流门派。

    门主康广陵，门主夫人康王氏，曾与芙蓉同船下江南。在船上短短几日相处，谈不上多么熟络，这么多年过去，她甚至已经记不清康氏夫妇二人的长相了。

    可她还记得，同王夫人在金陵分别时，云叔叔说的那句“有缘再会”。

    那天晚上，他喝了一夜的酒。

    芙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酒楼，等她终于从思绪中清醒过来，人已经回到客栈房间内。她从向那三个江湖客求证后，神情就很不对劲，房里安静了许久，春燕与春草都十分担心，但又不敢冒然进去。

    等她在房内喊春草准备笔墨时，两个丫鬟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欢天喜地地推门进去了reads;。

    沉思良久，芙蓉还是提笔给远在扬州的云天写了一封信。她猜云叔叔肯定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毕竟湖州离扬州不算远，而云叔叔又有自己的门路，哪怕退隐江湖，也不至于消息滞后。

    可她必须寄出这封信，哪怕只是徒劳无用的安慰。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和沈蕴，再没别人知道其中内情了。

    次日上路时，芙蓉的脸色不太好看，眼下有淡淡的青色，身上也换了一袭深蓝色裙裳，浓郁的蓝色衬得她愈发白皙，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

    因为她心情不好，周遭众人也忐忑起来。往日春燕和春草都是与她同乘一辆马车的，今日见她格外烦躁，也不敢上车去了，识趣地坐到后头一辆车上，给她留下安静的空间。

    其实她现在非常想大喊一声，让马车掉头，换方向去扬州。但她心里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柳芙蓉的目的地是岭南韶州，为了去探望她的亲生父母。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自由受到束缚的感觉，叫芙蓉气得胸口起伏不定，手上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匕首来，恨恨地插·进马车底座。

    从岳阳登船，一路风平浪静。

    又过了七八日，芙蓉终于平安到达韶州。入城前，她掀起车帘看了看这座城，“哼”了两声。

    柳大人在韶州并没有另外购置宅院，就住在府衙后宅里。进城门时，守门的兵丁得知马车里坐着的竟是知府千金，态度立刻变得热情起来，甚至毛遂自荐给他们引路，直接将他们带到韶州府衙门前。

    领路小兵显然认识衙门前头守门的衙役，用本地话跟他们说了几句，那衙役忙道：“原来是大小姐来了。你小子怎么给领到这里，不能走府衙大门，应该往后门去，那里才是知府大人的家眷进出的地方。”

    他们说的都是韶州本地话，芙蓉什么也听不懂，只知道自己坐在马车里半天，也没人让自己下车。本来就烦躁的心情更糟糕了，她一掀车帘，直接跳下车，就这么俏生生地站在府衙门口，谁也不看，只抬头看门前高悬的匾额，嗤笑一声。

    “姑娘……？”春燕跟着下车来，有些担心地喊了一声，她总觉得姑娘现在情绪很不对劲。

    她的感觉没有错。

    芙蓉环视一圈，昂起下巴，几步走上衙门口的台阶，无视门口几个衙役的呆滞目光，抽出放在一旁的鼓槌——

    “咚——咚——咚！”

    府衙门口的登闻鼓被敲响了。

    门前的衙役都吓住了，有个年纪很大的最快反应过来，赶紧上前要抢她手里的鼓槌，嘴里说的是口音很重的官话：“大小姐，则个鼓不四随便敲的喔……”

    芙蓉哪里会让他得手，轻巧一旋身，人已在三步开外，小下巴昂得高高的，手上转动着鼓槌，笑容有些挑衅。“叫你们知府大人和知府夫人出来！他们日思夜想的宝贝女儿来了，还不出门迎接？”

    “放肆！何人敢在府衙门口闹事？”

    伴随着一声怒喝，有人从府衙里走出来，一身官服穿在身上，系着乌角腰带，除了芙蓉亲爹柳大人还有谁呢？

    芙蓉笑起来，忽然伸手一抛——手上的鼓槌已经直直向柳大人砸去，吓得他面色陡变，连连后退。鼓槌很准确地在他眼前落到地上，形成一条完美的抛物线，没有酿成“知府大人府衙门口遭殴打”的惨案。

    “爹啊，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