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边》 第五十三章

    那两个大汉俱是江湖上混久了的老油子,眼力身手虽不济，但最识得保命诀窍。眼看着芙蓉掏出一把细巧的匕首，似是有灭口之意,二人吓得连滚带爬躲到路边草丛，跪下连连磕头,哀声求饶：“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手上鱼肠既已出鞘，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芙蓉转着匕首，冷冷道：“要我饶你们不死也可以，但你二人须得留下些什么来，方解我心中之怒。”

    那二人听了，按照往日行走江湖的规矩,满以为是要他们留下一只手或一条腿，登时吓白了脸，万万不曾想到，眼前这少女不过十四五岁模样，心肠竟得如此狠辣！一时之间万念俱灰,两个加起来少说六十岁的大汉,哭得鼻涕眼泪横流,颤抖着伸出左手来，欲自断经脉。

    “啪！”

    赤红鞭子出其不意地抽下来，二人吃痛一缩，却听她道：“你们先前在镇上所说的，有关小阎王之事，从头到尾详详细细与我说来。说得不好，今天就把命留在此处罢。”

    不用断手短脚？！

    两个大汉察觉到生的希望，哪有不紧紧抓住之理？你一言我一语，立刻便将自己所得知的消息原原本本告诉她，许多地方哪怕不清楚也要添油加醋地说出来，只盼她听得高兴了，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

    据这二人所言，原来小阎王的行踪在衡州时便暴露了——芙蓉猜测也许是他们在客栈重逢时，她毫无防备地脱口而出“小阎王”，被周围的江湖人听入耳中，才将消息散播出去。

    差不多就是他们才分开没多久的功夫，小阎王就在路上遇到伏击，之后下落不明。当时参与围攻者众说纷纭，与随后赶来的江湖人士一接头，什么说法都有，最后矛头被指向了附近君山的主人九歌先生。

    君山位于洞庭湖上，与岳阳楼遥遥相望，是座四面环水的小岛，传说这座“洞庭山浮于水上，其下有金堂数百间，玉女居之，四时闻金石丝竹之声，彻于山顶”。

    此地现任主人九歌先生，在江湖上以专精奇门遁甲而闻名。君山峰峦盘曲，沟壑回环，其上栽有无数珍奇花草，古木参天，茂林修竹，在九歌先生的布置下，路径皆按五行八卦排布，若无主人相请，寻常人决计无法寻到出路。

    在往常，君山总是大开门户，欢迎江湖朋友们上岛一游，若是能够破解岛上布下的阵法，九歌先生自当扫榻相迎。若是迷路了也不怕，自有君山的仆从前来领客人出去，奉上清茶一杯。

    这件事巧就巧在，自小阎王遭到围攻下落不明后，君山一改往日友好大方的作风，突然开始闭门谢客。这般反常的表现，再联系到一些隐约传闻，叫关注藏宝屏风下落的江湖人士不由自主便将目光聚集过来。

    这两个大汉在江湖上只算是末流人物，坐在临安城外的茶棚里，一天能碰见一百个那种。然而，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生存法则，他们得知消息不比任何一个大侠慢，才听说就急急忙忙往岳阳城赶，哪怕分不着一块肉吃，凑凑热闹也是好的——在这等人多的场合，如果运气爆棚，结交上一二个有头有脸的江湖朋友，今后的人生那可就大不相同了！

    听到众多江湖人士往岳阳城聚集，只待有人振臂一呼，便要集结起来去闯君山，“捉拿小阎王”“替神剑门报仇”，芙蓉气得把鞭子甩得震天响，把两个大汉打得缩成一团。

    “他们都是傻吗！有没有脑子！小阎王那身武功，怎么可能杀得了神剑门上下七十多人！他孤身一人，要那个破屏风做什么！一张藏宝图，就能把半个江湖耍得团团转，我看这些混江湖的人都是智障！”

    承受了她的殴打后，还要承受精神上的羞辱，两个大汉趴在地上，默默流下了心酸的泪水。在芙蓉没注意到的地方，小雨的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听到她愤怒的骂声，有些难堪地抿了抿唇。

    芙蓉从来就不是心狠手辣的人，架势摆得足，胆子也大，但终归还是娇养大的千金小姐，远远不到杀人不眨眼的程度。前阵子为自保杀了那个水匪，她一连做了好些天的噩梦，此时气也出了，消息也听了，最后还是放那两个大汉走了。

    那二人得以逃出生天，直给她磕了好些个响头，嘴上说着“谢女侠高抬贵手！”脚上一个跑得比一个快，眨个眼的功夫就逃得不见了人影。

    回去的路上，还是小雨牵毛驴，芙蓉骑毛驴。这会儿她积了满肚子气，一直在盘算着到了岳阳城后如何行动。一方面要寻到失散的沈家下人，另一方面也要去君山探探虚实，倘若小阎王真的被困在那里，她是必须要把他救出来的！

    因为心中有事，也没注意小雨的反常，一路各自无话回到青草村。

    直到晚上要睡了，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芙蓉心里“咯噔”一下，环顾四周——他们住的这屋子处在半山腰上，周遭不是树就是草，很不负“青草村”之名。这大晚上的，夜色黑沉，荒无人烟的地方传来一阵敲门声。

    妈呀，宝宝害怕！

    “柳姑娘，你睡了吗？”小雨从屋子的缝隙处瞧见里头还亮着烛光，但敲门后好一会儿都无人应声，怀疑她是不是已经睡熟了，只是忘记熄灭烛火。

    原来是他。一颗心落回肚子里，芙蓉起身给他开门，问道：“没睡，什么事？”

    昏黄的烛光撒在门前，小雨低下头，小声问她：“你明天就要走了，去岳阳城对不对？”

    “对。”

    “那、那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走？”

    这个请求着实出乎意料，芙蓉眉心微蹙，盯着他看，从他时而握紧时而松开的手，到不安地变动位置的脚，终于发现他的不对劲。

    “当然可以。”芙蓉微笑着说：“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去京城。”

    果然，他连连摇头：“不，不用……”停顿了很长一会儿，久到芙蓉都想打哈欠了，他才艰难开口：“我只是，想去君山看看。”

    打了一半的哈欠被迫停下，芙蓉忍住眼睛冒出的生理性泪水，吃惊地望着他：“你去君山做什么？”

    初夏的夜风吹得有些凉，他长长的叹息和着微风，仿佛一段尘封已久的心事，终于要诉诸于口。

    “不——你先别说！”芙蓉打断他，转身去屋里拿了件衣裳披在身上，率先走到院中的凳子上坐下，伸手示意他也坐。“我忽然有感，这必定是个说来话长的故事，站着脚酸，不如坐下慢慢聊。”

    “……”

    被她这么一打岔，提起伤痛过往的酸楚顿时去了一半，等他重新组织好语言，再次开口讲述自己的身份、来历和遭遇时，没有原本以为会有的痛不欲生，只余一片凄然。

    “康……yu？”芙蓉的注意力永远都与众不同，“哪个yu？”

    “尧舜禹的禹。”

    “啊，原来你不是小雨而是小禹……”

    康禹少年：有什么区别吗？？？

    经过今日遇到的意外，康禹轻易便察觉出她并非一个普通千金小姐。这位美丽惊人的柳姑娘，不仅有钱，还会武功，甚至与那位“小阎王”相识。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他可以确定，这个小姑娘绝不是坏人。若要别人给予自己信任，首先要做到以诚相待，他的身世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坎坷曲折了些，告诉她也无妨。

    不过，康禹本以为她得知后会惊讶一会儿，或者询问他一些细节，孰料芙蓉在确定他的名字后，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曾经见过你父母。”

    看到他吃惊的模样，芙蓉点点头，告诉他：“是在四年前，我从京城下江南，于江陵登船走水路，在船上与你父母相识，你母亲姓王，对吧？”

    一股酸意直冲眼眶，康禹吸了吸鼻子，点头。

    “船上无聊，你母亲王夫人见我一个小孩子，常常在船头看风景，便主动与我说话。那时她也提起过你，说家中有一子，比我大四岁。后来在金陵分别时，她还同我说，有机会去湖州做客。”

    从一个从无交集的少女口中，得知亡母生前事，只听了几句，康禹已泪流满面。

    芙蓉看他无声落泪的模样，心里也跟着难过了起来——从家中被灭门到现在，从湖州到青草村，这小半年时间里，他一个天之骄子，落到隐姓埋名靠打猎为生的境地。从云端跌落的滋味，她连想都不敢想。

    抑制住心中的悲伤，康禹擦了擦眼泪，哽咽道：“让你见笑了……”

    芙蓉摇头，想了想，进屋去寻了自己的手帕给他，康禹顺从地接过，将眼泪擦干净，情绪总算缓和了一些。

    “小禹哥，你现在好了些么？”芙蓉神色有些严肃，“现在我要同你说一件事。”

    “你说。”

    芙蓉看着他，缓缓道：“你可知道南侠云天？”

    康禹怔了怔，不知她为何提起这个人，但仍是配合地点头：“我知道，他退隐江湖好些年了。”

    “我现在要同你说的就是他。我与南侠有些渊源，唤他一声‘叔叔’，当年我下江南时正是与他一道，那时与你父母相识的人除了我，还有他。”

    “我似乎有些印象……”康禹皱起眉，回忆起了一些片段。“我爹很崇敬云大侠，在家说过曾与他有一面之缘，原来就是那时候。”

    芙蓉目光闪亮地看着他，“如今你势单力孤，想要报仇难上加难，但是如果有云叔叔帮忙，那就完全不同了。”看出康禹的犹疑，她很肯定地说：“只要你找上门，云叔叔绝不会坐视不管的！南侠义薄云天，江湖皆知！说不定现在他已经着手寻找起凶手了。如果你能去见他，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至少给了他一个照顾故人之子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