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医生说最好的打算就是植物人……我说是植物人总好过沒救过來吧.是植物人我总还可以时时见到她.不必去面对冰冷的墓碑.是植物人总还好吧.总算还在我身边……我这个妹妹啊.她……”
骆风拍了拍他的肩膀:“漾儿.生死有命.你别这么逼自己.”
周漾笑了笑:“小舅舅你知道吗.我一直很讨厌也很逃避苏三是我妹妹这件事.她为什么要是我妹妹啊.我明明那么爱她……可是现在.我真是很感谢上苍.让她是我妹妹.真好.真好.她是我妹妹……”
骆风拿捏了一下这几句话.蓦地明白了什么.紧张地问:“漾儿你想做什么.”
他又是笑了笑:“小舅舅要是我.也会这么做的不是吗.”
骆风证实了自己心里的猜想.慌乱地抓住周漾.正想再问一问.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这是一道希望之门.也是一道地狱之门.
大家都忘记了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门口.盯着满头大汗走出來那两个头发花白的医生.还有跟在他们后面的一干医生护士.
洋介抓住其中一个医生.颤抖着问:“医生.她……”
老院长拉开口罩.拍了拍洋介的手.沉声道:“年轻人.这可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艰难的一个手术.钢管已经取出來了.出血也止住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周漾紧紧抓住骆风的手臂.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來.
洋介和纪子对着医护人员九十度鞠躬:“谢谢.万分感谢……”
老院长却并沒有走.而是叹口气.于是所有人的神经立马又紧张起來.
“但是情况还是不太好啊.心肺重度首创.腹腔颅腔里面全是淤血……”
他啧啧咂嘴又是摇头又是叹息.这样子比起直接拉开口罩说我们尽力了你们节哀顺变还要让人揪心.好像下一秒钟他嘴巴里就会说出不好的消息.
在这样每个人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的时刻.越是听不了任何一个不吉利的字眼.
偏偏老院长要跟大家玩文字游戏似的:“这样的情况啊.最好也就是个植物人.只是可惜了那孩子.还是双胞胎呢.”
其实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了孩子是不是双胞胎.只要苏三好好的.大家就别无所求了.
“尽人事听天命.总之我们尽力了.要是能熬过这四十八小时.兴许还有一口气.要是熬不过.你们就准备后事吧.”
老院长已经飘飘然走了.空留一屋子的人唉声叹气.谁也沒有说话.空气中浮着一层不安的因子.谁也不敢点破.
苏三已经转到了重症监护室.在骆风的组织下.大家陆续撤离.医院里只留下周漾和洋介.
两个人在护士的带领下换了无菌服.一前一后进了病房.
周漾突然不走了.转过來看着洋介.一晃神问:“当初在日本你答应过我什么.还记得吗.”
洋介一时间搞不清楚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木然地点头.抬眼看见苏三像木乃伊一样躺在那里.当场就落下泪來.
看见他哭周漾也有些控制不住.护士拿不准他们两个到底谁是病人的丈夫或者男朋友.又不好问.只好提醒:“你们不能在这里留太久.有什么话抓紧说.”
苏三头上裹满了纱布.下巴也裹起來.只露出鼻子和眼睛.整块脸都是紫青色.浮肿得好像被注射进去一吨自來水一样.
她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各种仪器滴滴响着.周漾看着屏幕上那一条接近于直线的线条.看着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血压.还有血袋里一滴一滴流进她生命里的血液.他突然觉得一种不由分说的恐惧袭上心头.
他是亲眼看见车祸现场她的惨状的.如今再看见她.心里的不安加剧了很多很多.
原來.生命里最不能接受的事情.不是她是他的妹妹.不是他再也不能爱她.甚至不是她要嫁给别的男人……
生命里最不能接受的事情.居然是她以这样的方式谢幕.
沒有等他一起.
洋介慢慢在苏三面前坐下來.他其实很想掀开被子看看她伤在了哪里.也想跟她说会儿话.
可是他不敢.他怕看见她的伤口自己会忍不住.更怕一张口她其实都听不见.
近三十年的生命里.从來沒有后悔的事情.从來都是向前看.
只有这一次.他真的肠子也悔青了.只恨沒有时光穿梭机回到十五岁那一年.
他向來认为真正的爱就是成全.不是强取豪夺.这也是他一直不找女人的原因.
因为不愿意在心里装着别人的情况下.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每个人都得对爱情负责.
可是这一次.他知道自己这么多年來完全是大错特错.
以前他一直以为苏三对他沒有感觉.知道内情的人都知晓她爱的人只有周漾.现在他知道了.苏三早已看透她跟周漾不可能在一起.她是打定主意要跟他去日本的啊.
要不是他非得背着她去意大利.要不是她知道了追出來.又怎么会出车祸.
洋介抓起苏三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摩挲着.像是久别重逢的夫妻一样喊:“三.我回來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我啊.”
周漾轻声说:“你别喊了.她累了.睡觉呢.”
洋介回过头來看着他.两个大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脸唏嘘.最后周漾说:“出事的时候他一直念叨着你.你多陪陪她.”
周漾站在医院门口.任由倾盆大雨落在身上.他知道有洋介陪着苏三会很好.他知道自己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他知道已经到了最紧急的关头容不得他有半分的松懈.
他知道.上天需要他做一个决定了.
张勋抬着伞默默站在他身后.提醒道:“少爷.老爷说有事找.催您回去.”
周漾慢慢转过來.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我知道我该走了.可是我怕.我怕我一走她会撑不下去.张勋你知道我有多怕吗.原來我最害怕的事情.是她就这样死去.”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了看苏三住的那一栋楼.缓缓说:“走吧.”
大雨还在下.车子开得很慢.张勋从后视镜观察周漾的一举一动.发现他一直侧过身子在玻璃上写着什么.写完又抹掉.然后又写.如此一直重复到周公馆.
到了周公馆.周漾先下车进去了.张勋依稀辨别出來玻璃上的字迹: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周文籍正在客厅里跟谁打电话.周漾进门的时候正好听见他说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也要试试.
他沉默着坐过去.周文籍挂了电话.叹口气:“漾儿.我已经给布拉德医生打电话.他答应明天乘最早的航班过來.我们都不要放弃你妹妹.好吗.”
周漾木然地点点头:“我不会让她有事的.”
周文籍拄着拐杖.看着窗外茫茫大雨.深深吸口气:“现在想來.有什么比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重要呢.你妹妹要是能醒过來.我要带她一起环游世界.什么公司什么财富什么仇恨.都不管了.只要她好.就算用我的余生去换.我也愿意.”
周漾不由得抬头看了父亲一眼.有些话到了嘴边又无法说出口.最后只是说:“你心脏不好.也要注意自己身体.公司的事情就别管了.跟眉姨好好过日子吧.”
周文籍诧异地抬头.他沒想到儿子的转变这么大.会不再反对他跟柳眉的事情.虽然他还是不愿意称呼柳眉妈妈.但是做到现在这一步.已经是他这个父亲以前不敢奢求的.
“漾儿.沒想到你……谢谢你……”
周漾看了一眼窗外说:“你去照顾眉姨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周文籍点点头.走到楼梯口想起了什么.张了张嘴问:“三儿怀孕的事.你……”
周漾沒动.良久说:“你别管了.我会处理.”
夜已深.周漾拖着沉重的步伐进了卧室.外面风雨如故.他关上门.踢到了一个东西.
是那个小小的骨灰盒.他捡起來进了浴室.终于虚脱一般跌坐在马桶边.
骨灰盒是空的.骨灰已经被兰心倒进了马桶里.沒想到他们父子缘浅.连最后的这一丝关联.也随着流水消散.
还记得刚知道苏三怀孕的时候.他最怕的就是她偷偷跑掉.于是在全市机场码头客运站火车站安排了人.还好在火车站把她截下來.
当时他疲于应付周苏两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每日里在公司也是电话跟踪她的行踪.非得要听见她沒事才安心.
他还记得有一天他提前回家.看到苏三第一次进入婴儿房时候脸上那一抹灿烂的微笑.
当时她抓起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在身上比试了一下.又发现了婴儿床上的亲子装.抓起來冲到镜子面前.呵呵傻笑起來.自顾自说了一句:“傻瓜……”
也不知道是说谁.
过了几秒钟.她自言自语:“你说.咱们要不要原谅爸爸啊.要是他对我们不好.或者他有了别的女人.妈妈又该怎么办呢.”
周漾就站在门口.看她把亲子装换上身.看她抓着男式那一件.拷问的语气:“你说.我们该不该原谅你.我不怕你恨我.不怕你折磨我.我甚至不怕你有别的女人.你知道我怕什么吗.”
她叹口气:“周漾.我只怕你不要我啊.我只怕你不要我啊.”
她慢慢脱下衣服抱在怀里.又呵呵傻笑起來:“哎.看在你给宝宝布置婴儿房的份儿上.我们就暂且原谅你吧.你说宝宝叫什么好呢.”
窗外电闪雷鸣.忽地听得一声清脆的呼喊从隔壁传來:“小哥哥.我怕……”
周漾蓦地站起來.疾步出了浴室.穿过衣帽间冲到隔壁苏三的卧室.开灯的瞬间才反应过來什么也沒有.而他怀里.还抱着小小的骨灰盒.
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从脚底板袭上來.就好像你拥有全世界.突然间发现并不是这样的.你不止沒有全世界.连原來拥有的也被人夺去.
他无力地蹲下去.抱着骨灰盒喃喃低语:“孩子.孩子.爸爸该怎么办.你告诉爸爸啊.”
回答他的.是狂风暴雨的声音.
医院里.洋介坐在走廊凳子上.坐在他旁边的.是同样一脸疲惫的麒麟.
值班护士出來.看见他们还在就问:“你们怎么不会去休息呢.”
麒麟心情老大不爽:“你不让我哥进去陪着.我们怎么休息.”
护士笑了笑:“这是医院的规定.病人需要无菌环境休养.你们进去对病人不好.再说.不是还有我们在嘛.有什么情况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她无奈地笑了笑.今夜已经破例两次让洋介进病房.要是主任知道了.一定会骂她.
麒麟继续心情不好:“那我们就坐在这里陪着怎么了.碍着你哪里了.”
护士也不跟他计较.病人家属情绪激动是可以理解.也必须理解的.
洋介扯了扯麒麟.哀求地看着护士:“护士小姐.求你.再让我进去一次好不好.就十分钟.我保证.十分钟后我就走.”
护士正想说医院规定.就听见他唉声叹气:“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沒有机会.我爱她这么多年.都还沒有好好抱过她呢.”
护士一瞬间就心软了.前两次为什么会冒着被主任骂的危险也要破例让他进去.就是听他说了他的爱情故事.让她很有感触.心想自己要是有一个这么长情的男朋友.就算受伤也愿意.
“好吧好吧.那你可要说话算话哦.”
洋介九十度鞠躬.千恩万谢进去了.
麒麟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对着护士挤眉弄眼.小姑娘哪里见过这场面.脸红着走了.
洋介觉得只有看见苏三.自己的心跳才能恢复正常.可是看见她又觉得眼睛酸胀得难受.总想要流泪.
他感觉自己已经把这一辈子的眼泪全流光了.
其实一个小时前才见过.她一直都是那个样子.监控仪器上依旧是滴滴答的声音刚好可以安慰他.至少现在这一刻她还在.还在他面前.
外面风吹雨打.她能听到吗.
他一遍又一遍呼唤她.她能听见吗.
他说我爱你三个字.她还能听见吗.
她要是都听不见了.怎么办.
他坐下去.抓起她的手很自然地放在脸上.他知道自己长了胡须.他希望她会突然跳起來说你扎到我了.他希望她突然睁开眼睛喊他洋介.他希望一辈子帮她遮风挡雨.
就好像整整十三年了.他藏了好多好多话在心里.一直沒机会对她说.
“三.其实在父亲病重之前.我就见过你.说起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父亲从中国回來.把你的照片给我看.说要教你跆拳道.照片上的你.嘟着嘴眼神很凌厉像一把剑……后來我才知道.那时候你正跟你父亲生气呢.因为他说要把你许配给我.你不愿意.甚至拿死威胁你父亲.当时我父亲说我太内向太儒雅恐难承担家族事物.需要你这样的女子來平衡各方关系.当时我就想.你才多大啊.再说你不愿意嫁给我.我还不愿意娶你呢.”
他咳嗽了两声.忽地笑起來:“可是那一晚.我居然梦见你穿了一件樱花做的衣服.你站在月光底下看我.我伸出手.你突然张开翅膀飞走了……醒过來之后我居然发现.你的照片就在我枕头底下……后來我问过父亲.他说我半夜去问他要的.可是我压根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我想这就是缘分吧……命运把你送到我身边.又把你带走……你上初三那一年.我偷偷去学校看你参加运动会.我还给你递纸巾呢.高三那一年.你参加击剑比赛.其实我就坐在第二排.能清晰地看见你脸上的茸毛.也能清晰地看见你和周漾拥吻.自然也听见他说我爱你……我藏了那么多年想对你说的话.居然被另一个男人说了.关键是你回了他四个字……”
“三.这辈子还有机会听我说我爱你三个字吗.我又是否有机会听你说我也爱你四个字呢.”
“三.你听见了吗.我爱你.我爱你.我不能沒有你.你不能丢下我……”
护士站在门口正欲抬起手.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是麒麟松了口气.
他孩子气的撅起嘴:“你知道吗.我哥哥爱了我嫂子整整十三年.那时候我嫂子还上小学呢.就被我哥哥看上了.他们太不容易了.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在一起……”
女孩子家的都比较感性又聪明.自然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虽然知道再一次违规是不好的.可还是挡不住感人的爱情故事带來的冲击.几番权衡之后指了指手表:“还有五分钟哦……”
麒麟喜笑颜开.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粉色礼盒.塞在护士怀里.
生怕她不要.他一溜烟走了.
周公馆里.电话响了好久.周漾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死死盯着窗外.
雨已经停了.万物看起來都是绿油油的满是生机.老王推门进來.把电话塞在周漾手里.
蓦地叫起來.周漾全身发烫.看來是发烧了.
周漾木然地接起來.是疗养院打來的.告诉他警察來了.兰心的体检报告也已经出來.问他要不要过去一趟.
周漾说了个好.挂了电话对着老王伸出手:“老王叔.拉我一把.”
“少爷发烧了.还是先去看医生吧.”
周漾摇摇头:“不了.我还有很多事情沒有处理呢.老爷和太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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