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四郎名焕字延辉，乾德四年生于晋阳，自幼聪慧。开宝六年于宋与汉战场上失踪，自此下落不明……”
离开暗影阁前那一堆资料中，其他杨家人的记载都是密密麻麻的几页纸，唯有一个杨四郎，淡淡几笔，把他的生命定格在七岁那年。乾德三年，如果他还在天波府的话，今年一十八岁了吧？天波府说不定也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黄昏落日，一壶清酒，抚着桌上长刀，看着那鲜红的落日，脑子里却始终盘旋着杨大郎的话，他的弟弟？怎么，他还记得杨四郎？
十三年前，他十七岁。十七岁的少年对自己七岁的弟弟自然是记得的，但是还会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恐怕杨业在街上遇到杨四郎都不会认出来吧？
心里面很乱。
我一杯一杯喝着酒，太白有诗云：举杯消愁愁更愁。那是他还没醉吧？醉到不省人事，还会知愁？
可我这愁绪何来？
屋子里点着的檀香升起袅袅烟香。蓦然记起初到汴京之日，影主牡丹便点燃了那名贵的檀香，还说这香气镇神。“暗主如若心绪难安，可点此香。”可我却分明记得从不曾点燃那个有怪味儿的东西。
檀香？那不是庙里吃斋念佛的和尚用的吗？什么时候轮到我这地狱修罗用了？
我起身掐灭了香，开门出去。
乌狸在大厅里依旧像一个尽职尽责的管家，招呼往来客商，送上江南的特产。偶尔，对上他的眼睛，却发现其眸深不见底。
我无法做到完全信任他，毕竟他是阁主的人。
待我和他一前一后走进庭院，完全进入暗影阁的范围之内，我才问他，“伤势如何了？”
那晚，他替我挡下了杨业的攻击，胳膊上留下了深深的伤口。
“小伤，暗主不必挂念。”
小伤？杨业的杨家枪是可以要人命的，被铁将军的金枪刺伤还算小伤？
我冷笑道“真不知道在你心里什么才是大事。伤还没好，就敢在杨大郎面前晃悠？”
乌狸身形一如往日，“白鸟还不成熟，那个时候让他去应付属下实在不放心。”
说得很好，白鸟的确没有他老练，也没有稳重。
今天阳光很盛，庭院中盛开着的争芳斗艳的花都被晒得蔫蔫的。不过，仍旧艳丽。
“今天，是青鸾……前任离主的七七吧？”我轻声问，不经意间乱了称呼。
她也是前任离主了。十年来，只要一想起她，脑子里还是那个吹着树叶的腼腆女孩儿。前任离主……
“是。刚刚白鸟陪着青鹤离主去喝酒了。”
“白鸟在大事上是分得清的。”
“还有呢？”
“什么？”乌狸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一下子愣住了。
我嗤笑“乌狸，你在暗影阁的时间应该比我长吧？有些东西不是你的级别应该知道的你就不会知道。再如何被信任都不会知道。”
乌狸肃然单膝下跪“属下不该隐瞒暗主。”
暗主的手中也有一条情报线，只是不如影阁那么大而已。
前任暗主去后，阁主将我叫进暗室，将这一条隐秘暗线交给我。有专人经营，专门的路线，专门的方式。
暗影阁很久没碰到这么棘手的生意了。
今天早上夜幕还没有完全褪去的时候，我接到情报，在青鸾七七的这一天，暗主的得力大将，白鹤，死了。没有死在暗杀现场，也没有死在我的暗杀令上，而是死于自尽，熬刑不过咬舌自尽……
他在上一次跟随青鸾刺杀，失手被擒。我和阁主没有下暗杀令，说明暗影阁首脑对他的信任，可我的得力手下，从小陪伴的人……
影阁的人不会不知道，乌狸不会不知道，瞒着我是为何？
算了……谁都不容易。
好累，累得我想回江南。
“暗主，属下斗胆，单凭您的力量是无法除掉杨业的。”
我何尝不知呢？
天子脚下行暗杀之事，刺杀的还是当朝大将军，兴许派影卫去下毒比暗杀更简单。可我清楚，下毒也不是可行的。
当年我曾看见杨业抓住了想要下毒的宋室细作。
他是没事，我却吓得半死。
再试试吧！也许能成功。
近几日，没人说什么，大家都心照不宣，想除掉杨业，仅仅靠暗杀是不行的。那金碧辉煌的大殿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厮杀——那是暗卫无法涉足的厮杀。
或许，有人比我们更熟悉那个地方。
影主说，影卫擅长隐蔽自己搜罗情报，那是因为他们从小就接受那样的训练，什么身份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就如同暗卫从小都被训练学武杀人一样。暗卫杀人，只问什么人，从不问其他。
影卫遍布各地，包括宋室的殿堂；
暗卫是一柄利剑，随时可以出鞘取人性命。
这是我继任暗主这两年的观察所得。
然而，接受了十年那样训练的我，惧怕汴京，却又不敢离开汴京。如此矛盾，是我从未有过的心境。
“暗主，和耶律斜合作未尝不失为一种可行……”
“乌狸暗卫，暗影阁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属下自然知道阁中规矩，也没有让暗主坏了规矩。属下只是想让暗主明白，和他耶律斜合作，不是坏暗影阁的规矩。”
“暗主，暗卫必须牢记的一点是，为完成任务，可以不择手段。”
兜兜转转，还是想劝我和那只草原狼协手。
我抬起头望向天空，却被太阳光晃得睁不开眼。那如同火盆一样的东西，晒得一院子的花都低着头，却丝毫不能让我有一丝温暖。
“乌狸，你到暗影阁几年了？”
面对我突然的转移话题，乌狸也不见任何惊讶。想必是这两年已经习惯了，“属下从一开始就在暗影阁里，从未离开过。”
这么说来，“原来如此。”
只有体验过飞翔的滋味，被关起来的鸟儿才会悲伤。
那一年初进暗影阁，前任暗主曾说，完不成任务的影卫和死亡是搭上边儿的。要么死在自己人的暗杀令上，要么死在目标手上。
各国对暗影阁的杀手只有一个字，死。
离开庭院时，池中莲花随微风摇曳，绽开一池涟漪。
我已决定去找耶律斜。
醉红楼，汴京有名的烟花之地。据影阁情报显示，这里也是辽人暗桩所在。我并没有通过影阁传递消息，而是直接带着乌狸来到这里。
坐落在汴京的繁荣地带，登上这里，可以看到福礼酒楼。我正大光明地进入这里，对那个年纪看起来较大的女人说道“我要见你们的主子，告诉他我是从江南来的。”
已经三次拒绝见他，真不知道他见到我会是什么心情，惊讶还是蔑视？
将近二更，这里还是灯火通明。外面传来的声音像是虫鸣般不停歇。偶尔转头，却看见乌狸眼里的不耐烦。
突然就有点幸灾乐祸。两年了，终于看见他露出这种不耐烦。
正胡思乱想间，门被人推开，进来几个男人。为首的身着中原服饰，脸颊一处狭长刀疤，昭示着当日雁门关一战的惨败。南院大王耶律斜，自幼勇猛，八岁打狼，十岁猎虎，一十三岁成为契丹人最年轻的巴图鲁，是耶律皇族的骄傲。与北院大王耶律休哥并称萧太后手下两大骁将。
“耶律斜恭候多时了，暗主。”眼前的人笑着上前。
我亦笑着，却在他接近的一瞬迅速将他反手扣在桌子上。茶杯滚落，碎在乌狸的脚边，发出清脆的声响。
乌狸手按剑柄，剑已出鞘。我不说话，他也一声不出，只是盯着眼前那几个随他而来的人。
奇怪的是，那几人面面相觑，并没有动。
我反而放下心了，道“叫你们的主子出来！否则我即刻取消这单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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