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清寂,颛孙青葭孤坐在悲月庭中抱着她的五弦琵琶,这把琴是个古物,因为到了宋代教坊就都被四弦琵琶取代了,这是她娘留给她的唯一东西。
转轴拨弦,螺钿紫檀的琵琶传出清泠的哀鸣。
“你该吃药了!”欧阳至贤幽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短促地湮没在一阵冷风中。
“你为什么要这样?有什么意义?你不停地让我喝毒药,再让你儿子来治我的病,一直吃,再一直医我,为什么不让我了结自己,也省了你们好大一番精力!”颛孙青葭抓紧了琴身,在这个世界上她一无所有,只有这把琴,只有这把琴可以倒出她满腔的怨恨与哀愁。
“意义?当然很有意义,你这个胆大包天的丫头,居然骗了我这么多年,你装疯卖傻的本领当真是天下一流。既然你这么喜欢装病,那我就成全你,用你来探探云实的医术,也不枉你在我家吃住了这些年!”欧阳至贤说话间已经走到悲月庭的附近。
“我不装疯卖傻,能活到今时今日?若是有意欺骗,我也无话可说,可你明明知道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家父与你八拜之交,为什么要对我做这么残忍的事?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不肯放过我?”颛孙青葭一直就知道自己装疯卖傻根本骗不了欧阳家的人,可欧阳至贤还是拿这么荒唐的理由来搪塞自己,本以为这些年在欧阳家可以避开一切,没想到天下之大,终究还是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为什么,为什么天下人都不肯放过她这样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女子。
“为什么不肯放过你?你应该去问你那个死有余辜的爹!当年若不是有我相助,他怎么可能得到《云间术》,练得绝世武功?为了独占秘籍,称霸天下,他不惜废了我全身武功。走火入魔之后,却又来向我求助,哼……”说到这里,欧阳至贤双瞳都放大了,想必对死去的颛孙榭依然恨之入骨,“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他冷血无情,我岂能大仁大义?他想让秘密永远只留在他一个人的心里,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便宜了他!可我心里的仇恨要如何才能消除?你是他唯一的血脉,我不找你,找谁?只可惜,他永远看不到他的女儿是怎么替他在这世上受罪的!”说到这里,欧阳至贤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落,不过,很快就被仇恨填满:“他也看不到他的好兄弟我,被废了武功,每天只能躲在药炉里给他女儿熬药!”
药已经端到她面前,还是和往常一样毫无悬念地喝了下去,尽管她从一开始就已经发现自己喝的是毒药。
这种药的分量调制地刚刚好,能赶在欧阳紫菀回来前救
她一命。一仰脖子喝下去,将碗重重地扔回欧阳至贤手中,五脏六腑就像着了火似的剧烈燃烧起来。
“你知道吗?你跟你爹最大的区别就是你更聪明,懂得生比死更重要,他以为守着别人都没有的东西,死也值得,却不明白,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永远活着才能守住那些东西!哈哈,总有一天我还是会得到《云间术》,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找人誊抄一百份,再一张一张地烧给他!哈哈……”欧阳至贤说完便端着空药碗离开了,冷风中还夹杂着他的笑声。
颛孙青葭仰起头,让眼泪全都浸眼眶中,她不想眼泪流下,自从跟着爹爹离开那个小岛开始,她就再也不准自己流泪了,爹爹说娘被“那个人”害死了,从此以后不准哭,再哭就会和娘一样,被“那个人”一刀杀死。于是她幼小的心灵里竖起一个坚定的信念:不能哭,不想死。颛孙青葭无声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心里一遍遍地问着自己:为什么无辜的自己要替爹爹赎罪?为什么她宁愿这样屈辱地生,也不想一了百了?为什么她只能默默承受这一切?为什么她不可以死?
一只水鸟突然从身边掠过,颛孙青葭怔了一怔,自己不正如这水鸟一般吗?每一天都有被猎人宰杀的危险,所以没有一刻敢放松警惕,生怕一不留神就成了别人的盘中餐,可水鸟依然拼命想要活着,这就是生命的本意吧。颛孙青葭想到这里,顿时觉得好过了许多,于是重新调了下琴弦,这是《诗经》里的《采葛》,颛孙青葭为欧阳云实谱的曲子,一直没有机会唱给他听: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一个月的等待,欧阳云实回来了。这是欧阳家大大的宅子里唯一一个可以和自己说话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不会威胁到自己生命的人,是她愿意去相信的人,也是她的夫君。
“青葭,我这一个月不在,你过得可好?”欧阳云实看到喜云楼外半倚着门边的妻子,微微有些心疼,面前的颛孙青葭上身罩着一件双宫绸的水墨梅花对襟褙子,下着一条月白色无底斓马面裙,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凝睇不语,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世外仙姝。平日里欧阳家就没什么人能与她说上话,这一个月更是寂寥了吧。
喜云楼是一间属于欧阳云实的屋子,在他居所的南面,一半用来堆医书,一半用来搜集珍贵的草药。每次外出归来,颛孙青葭都在这喜云楼前等着他,欧阳云实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情。或许这样的温情可以维持一辈子,可是颛孙青葭却不能肯定自己有没有一辈子的时间来享受。
“我没有犯病,一切都好!”颛孙青葭咬了咬嘴唇,终究不可能告诉欧阳云实,自己装疯卖傻许多年,如今又被他的父亲逼迫着时常喝下毒药,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想活着……呵,这些话说出去有谁能信呢?欧阳云实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依靠,即使是这样,也不能毫无顾忌,因为她不知道什么叫爱,更不会知道,有些人会为爱不顾一切,她只是小心翼翼地依附着欧阳云实,能活着就好,没有其余奢望。
“你脸色不好,明明还是中毒的迹象……青葭,都是我没用,不能一下子治好你的病。让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药,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这次去杭州,虽没有找到公孙先生,但文斐告诉我,他们家曾有恩于南海的黎人,或许去那里可以找到解药。我打算等你病情稳定了,下个月我就动身去南海。”欧阳紫云实下脚步,缕了缕颛孙青葭额前的秀发,满眼的心疼。
“你要去南海?去多久?”颛孙青葭峨眉紧蹙,满
面忧愁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若去的久了,自己还能活到他回来的那日吗?
“这一去,路途遥远,跋山涉水的,少说也要一年半载。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能断药,知道吗?这辈子,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可以好起来,然后我们隐于山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欧阳云实轻轻抚摸颛孙青葭那张无可挑剔的脸,泪的温度突然就变得灼热起来,“青葭,不要哭!等我回来,一切就都好了!”
“带上我,好不好?”颛孙青葭一下子紧张起来,满脑子都是自己会死掉,神智立刻慌乱起来,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似的,簌簌地往下流淌,“不要丢我在这里!以前,你从来都没离开超过两个月的!”颛孙青葭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用绢帕拭去泪痕,可还是有眼泪盈在眶中,像是涨水的湖面。
“青葭,你这是怎么了?什么叫丢你在这里?这是你的家啊!你是我的妻子,以后不可以说这样的话了!爹娘听到该不高兴的!”欧阳云实看到颛孙青葭惊慌失措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用手刮了刮颛孙青葭秀丽的鼻子。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到轻松,可能是夏彧纾给的消息让他重新有了希望。
“我不要离开你!”颛孙青葭紧紧抱住了欧阳云实,虽说这喜云楼平日里不会有人来,但是颛孙青葭这样出格的举动还是让欧阳云实有些受宠若惊,成婚这么久颛孙青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举动,这是撒娇吗?
颛孙青葭明白,欧阳云实若是真去了南海,这可能是最后一眼见她了。抱着这个深爱自己的男人,她没有半点矫情,只是知道即将天人永隔,难免不舍,毕竟这是她的丈夫,也是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人。
“青葭,你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你的病就快好了,应该高兴才是!”颛孙青葭不是个温情的女子,这样的哭泣还是很少的,她给欧阳云实最多的温柔也都是面无表情的。
“你带上我!不论去哪里,我要你在我身边!”颛孙青葭慢慢抬起头,坚定的表情,抒写的却是满腔无奈和无处倾诉的幽怨。
欧阳云实第一次感觉他的妻子也不过是个普通女子。不忍人间离别,不舍夫君远行。她的孤独并不是与生俱来,只是她的身世注定了她的悲哀。他这样想着,更坚定了给她生生世世幸福的决心。
或许,前世曾有人用三色线为他们牵出一段夙愿,今生轮回他终于来到她的身边。所有的等待都在寂寞里浸染过, 终有一日他们可以相拥坐看碧云天,他在她耳边缠绵,她是他心底的牵念,还有镌刻在他们脑海中那些珍贵的流年。
可在线的另一端的颛孙青葭却清楚地知道,只有和欧阳云实一起离开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爱着欧阳云实,但至少他是自己最需要的人。“你带上我!如果你离开了,我一个人,怎么活?”
“我会再回来啊!只是需要时间而已!”其实,看到颛孙青葭的眼泪时,欧阳云实就已经准备带她一起去南海了,因为记忆中的颛孙青葭从未有过悲喜,这是第一次看她流泪,融化了欧阳云实心底所有的忧伤和疑虑。可此时,他突然想到逗逗自己的妻子。不知从何时起,欧阳云实已经没有自己的悲欢,他只会随着颛孙青葭的表情生活,颛孙青葭毫无表情的背后也就是欧阳云实平淡无语的岁月。
“一刻我也不要等!我……”颛孙青葭拼命想锁住自己的心弦,却不想,最爱自己的男人最终是要打开这一段封尘,割在自己胸前的伤痕是蔓延在欧阳云实身体上永生的疼。
“我逗你呢!”欧阳云实还是心疼自己妻子的眼泪,玩笑也不忍心多开几句,“等你病好些了我就禀明爹娘,然后我们一起去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