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朝,一座临近紫英山脉的普通郡县,百村千户。
大片紫竹横连开来,墨黑色的瘦石别显着错落悠长的巷道,牛羊夕下的薄暮,一座石狮镇门的恢弘祠堂,在众多来者的拥门踏槛中,并没有像往日那般继续沉寂下去。
三年一次的儒生郡县试,在八月例行的五场连考后,终于到了公布成绩等级的时候,这意味参加考试的儒生能否成为下贤者,下贤者者是凡人想要修仙问道的第一道门槛。
墨亦儒身着一件单薄的青衫,离离的瘦骨,越发衬出豆芽儿似的脑袋他,他此刻的脚尖惦着破鞋边儿,站在一根朱漆脱落的大柱子旁边。
为着这次用费甚巨的赴县赶考后,他已经将驼背老爹的全部资产都拿出来拼了,下贤者在气修修炼到位后,已经具备出任小吏的资格,虽则连做上门吏,都还要用钱财去贿赂。
若是不能得偿所愿,那真的是空费墨笔,连带着从毛家借来的另外十数两银钱,都要再在墨门连锁的炼器坊中,工作好几个月才能完成,他的月银极为有限。
富家子弟可以有多次机会,可他就只有一次,也许只此一次!
浮生薄凉里的那个幻梦,凭空增生了墨亦儒对仙途的进取之心,他总会不断梦到有一个容颜惊艳的青衣仙娥,该仙娥隔着水晶帘重复着一句念念不忘的话语:
“你会成为举世无双的仙卿,还可能成为我三生里的君子,如果你还有弘毅的肝胆,那就出发吧,我在瀚海殿等你,你我联手去阻截即将冲出符印之下的大魔头。”
袅娜的秋风吹拂过来,墨亦儒本对此梦不以为意,可是接连一年的每个晚上,他都会梦到同样的梦境,连对白和那女子的笑颦都是一样的。
便在这时,有一个骄横的肘头,差点将他压得直不起身,紧跟着,一张凳边快速碾压到了墨亦儒的脚趾头上,更有陆续的三两踢腿都从其身上跨过。
手脚与身骨被踩也就算了,墨亦儒从怀中掉出来的书籍,被当先的富家公子哥,一脸轻蔑地撕破了丢到地上,这可是费了千辛万苦才借来的,是前者身上最为看重的东西。
那富家公子赫然便是本郡安氏世家的安碌,墨亦儒愤怒地抬起头瞪向对方,脸上的面容凝着一层霜雪,却又不得不隐忍地转向他处。
他攥着被踩出青肿与血渍的手指,咬唇擦拭却又心泛无奈。
安碌在郡城之内极有文名,在年少时候就颇得世族器重,但此人骄奢成性,又自大狂妄,手下童仆成堆,仗着他爹的威势横行乡里,倒也是由来已久。
最让人忌惮的,仍是安家背后,站着一位只手遮天的大人物,此人便是安碌的舅爷安贯盈,安贯盈这人睚眦必报,若是有人敢得罪安家子弟,用尽手段都要将其抓回,施加各种残酷刑具,其凶名简直妇孺皆知。
安碌身着绫罗绸缎,负责开路与跟从的几大童仆黑着脸颊,各站两边,其中一人将安碌迎拥过去之后,见墨亦儒还直着脊椎,越发趾高气扬道:
“我说是谁挡了我们安少爷的道,原来是你个穷酸啊,就你那瘦猴样子,每天打杂工连一家子都养不活,更别说交纳最普通私塾的学费了,你有这个福分去读‘三书六经’么?”
这人便是四个中身骨最为结实的胖墩,墨亦儒记得他和弟弟墨雷一起赶着牛羊从安府的田园前经过,便是有头羊轻啃了一些竹叶,就被这胖墩凭空打了十几下的鞭子。
墨雷年纪小,为此惊吓过度,第二天就生了病,医治了将近一个月才痊愈,到现在碰见生人,一紧张就会有点结巴。
从这一层上,墨亦儒对这胖墩是最为痛恨的,他鼓掌大笑道:“儒家的‘三书六经’,果然绝妙,这些常识来都是你们安少爷教的吧,他的水平果然是本郡第一啊,哈哈。”
胖墩还以为墨亦儒在夸他,板着虚荣面儿不断点头道:“那是的。”
旁边的众人顿时哄堂大笑道:“连‘四书五经’这种常识都不知道,还敢狐假虎威真是有意思。”就是连妇孺都露出嘲笑神色,更有孩子扮鬼脸,还唱出一曲唤为“无知歌”的童谣。
不防安碌故作姿态地摇着秋扇从前头回转过头,重重地踢在胖墩下腹,斥骂道:“蠢才,没事就给我少说话,丢人现眼。哼,姓墨的,你也别得意。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敢打赌,你若是进了这榜单,我不但学狗叫三声,还从让你骑在上面当猪绕着台子爬三圈,不然,你现在就从我胯下钻过去,到了后头再认输,钻还是不能免的,却要另替我家免费打工一年。”
“赌就赌,我还会怕你,记得你现在所说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诗固穷而愈工,’你的诗文古言到如今已经臭了,‘伤仲永’说得便是你。”
墨亦儒耳听着安碌得意洋洋的口吻,竟是把自己鄙视得连皮骨都不剩了,简短而有力地还击说道。
“简直找打,就你这么矮小个子,连踮起脚尖都够不到我腋下,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要不是你之前你能背诵整本《墨子》,连参与考试的资格都没有。”胖墩一把揪起墨亦儒,他伸手就将前者提了起来。
说起来,墨家在远古时候,是与儒家声名并具的宗门,可到后来,墨家弟子日渐凋零,其门派的绝学更是失传,只有炼器这一块是留下来了。
背全《墨子》的人,不但在郡县中难得,就是在许多城郭都不易遇到,便为着这一重考较,墨家便将其中一个参与考试的名额,点拨给了墨亦儒。
“墨亦儒”这三字,便是由他们墨家的宿老另外取的,不然,一个普通平民家的孩子,哪里能够取出这么风雅端庄的名字来。
接连几个栗子,眼看就要在墨亦儒头上爆开花,安碌一手将胖墩的胳膊攥住,声音清冷道:“让他口头再倔强一会儿,等到宣榜时候咱们一并教训,胖墩,你给我在这看着他,其余两个跟上。”
之前的赌约早被围站的许多人听见,都摆出了一副坐看好戏的样子,但很显然,他们是要等着墨亦儒出丑的,连带着风刀霜剑的戏谑声一拥而上。
输什么也不能输一口气,墨亦儒并不以为意。
有一个青衣老者率先,面容恭肃地把手中的一份钩黄色榜单展了开来,底下人声鼎沸的议论,已经把整片低空,都勾染出了各种可能的名字。
祠堂前排的炉香轻袅散开,别具有形盛之势,其红毯铺就着摆有几张软椅,都是该郡城中的权贵人物坐的,安碌的席位还要隆重一点,是靠近楹柱侧位的优雅厢房。
“按我猜着,这次安碌少爷入榜是不必说了,榜单前三十可能也在情理之中,这样便能保送着参与府门会试,比起还要通过县试才能过关,是快了太多。”墨城郡郡长简丹在前头端着茶,老成持重说道。
“可不是,若没人入这榜单,根本就不会有人来此宣读成绩的,我们郡城这么多年来,总算又出了一位潜力无边的儒生,但有点比较奇怪,通常这宣抚人员,会直接派马鞍直接通报对应考生的。”
后头说话的这人,便是此郡墨家的世家之主墨胜,他一身墨韵衣线,在前头几盏薄灯的渲染下,颇有低低的雅致,他与简丹向来交好,经常会聚在一起搭腔聊天。
“你说得不错,从其他三大郡城世家,牢牢把持着前端的排位开始,我们已经有数百年没有进入排名前三十了,这一次将会是历史性突破,可不是,我连特许嘉奖都备好了。”
简丹轻悠吐了一口茶香,眼睛却是侧身回望了边旁的儿子简荣,他可是深谙人品之道的,简荣的天赋不及安碌,论学业勤奋度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底下围观的人群拥挤不堪,列队逶迤曲折不停,近千人的情绪,若教化成繁丝撩乱的春阴,那绝对比一场花梦来得斑斓。
简丹与墨胜不经意间,嗓子暗哑了一阵又微有惊喜,杯盏中的酒水流漾出来,把祠堂里的气氛,蕴生得更为醇香浓烈。
“很明显,榜上排名前四十的人数肯定超过了三个,那剩余两人会是谁?”不约而同的推许,却像是掉进了深深的疑惑里,安碌的实力似是公认的第一。
墨亦儒眼见前路都被一干连带着家眷的人挡着,而看前台的柱子香渐渐到了燃尽的时刻,再过不了一刻,他就又要回去坊头制作毛笔了。
紫竹根与动物的皮毛,加了多道工艺后,便能制造出书写流畅的墨笔,墨城郡便是以此为生的,现在,文房四宝的其他三样——砚台、宣纸、墨胆一起发展。
熙攘声连片,更教听不出前头报着的名姓,只听到前头掌声雷动,似是又多增出了几名本郡的下贤者,把心一狠,墨亦儒对着红木漆柱,双脚往上一蹭,就像是猴子爬树,后脚就直蹬了上去。
无论是萤囊映雪,还是悬梁刺股,该是用来进修儒道的刻苦方法,墨亦儒无一例外地亲身实践过了,一度在制作笔杆时刻,他会默记着经文典籍,当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每一时刻都写着他用功的注脚。
最为难得的是,墨亦儒对这些经文过目不忘,在诵读的时候俯仰皆是,好像根本不需要识记,就能铺展在眼前,但他也有一短处,对于不感兴趣的东西,就算是强记个三五七天,还是一窍不通。
这次赴考的选题有点偏,却正符合他的口味,其中尤以诗文所占的分值最大,对此他是最有把握的,所以还是颇有信心的,围抱着柱子的寸劲越发用力了。
“最后,是重中又重的前五十名,排序从后到前。”宣榜的老者风骨气神极足,让人从其浓郁沉厚的朝服,便可判断出他的地位,少说也是上贤者,享受着十两以上的俸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