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茏的云气,如同这覆盖在青玉观的植被,郁郁青苍而随风摇曳。坐镇在七瓣玄分的拱门列侧的,是剑悬天外的几尊雕像,或骑龙,或伏鲸,倒显得气势不凡。
“这位小友可是邱八的朋友?”不见来人而先闻其音,墨亦儒环顾之后茫然地看着盈虚,这位拱手垂立的少女只失去了原来的灵动,安静地候着,并不言语。
“正是,不知前辈何以知道?”他见对方较为亲和,也就回礼说道。
一个留着白色长须、慈眉善目的老道,便如幻象浮动在那面镜台之上,细如波纹的图像,顿时被一棱棱地分散成数百个子镜面,最中间、圆形的恰是之前发话的那个道人。
“对了,你来此意欲何为?”那老道也不回答,反而将话锋一卷,一张色白如纸的老脸,就像长颈鹿的脑袋,被长长的一团气形撑着,直从璇玑镜台中探了出来。
这形同幻象的一幕让墨亦儒脸色大变,原来书颜儿讲给他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他一时分不清老道的真身所在,只重复着那句已经老掉成梗的话茬:
“我是来找一位叫白雪凌的女道长的,至于要干嘛,我自己也不是特别知道,倒是前辈无事将晚辈引到此地,却是意欲何为?”
那老道突然转变的语调让他有些恼怒,仿佛又像之前受着安家压迫一样,而前者像是预料中的阴谋得逞了,用一只比魔爪还显夸张的大手,将一根胡须一拔,一缕化气就溶入到了盈虚身上。
盈虚自是知道这老道要借她来传语,这样通过璇玑镜台来现出虚像,相对来说还是很费气修的,她张唇并带有解释成分说道:
“这是我们茅山派的太一道人,刚从一品圣公突破成为修士,目前尚在修士的第一个阶段筑气期。这次倒不是太一道人来引你到此,而是你的题字中的道心将你带来这座‘青玉观’,你一个晚辈对道人如此说话,大是无理,还不跪地赔罪?”
道家之中,以实力作为辈分的划分,比之儒家、佛家等是大为严格,一个级别之差,就像是真的多了一个要听从的尊长,时刻不忘孝敬和听命之理。
按照墨亦儒以往谦卑的性子,他或许会真的赔罪,可眼下这太一道人没露面就摆出偌大架势,他自然不会照办:“我又不是你们茅山派中人,干嘛要听你的命令。”
“那你是不跪咯?还没学艺就先把邱八的脾气都给学去了,但我茅山派岂会因你而坏了规矩,看来你的长辈是明显的管教无方啊。”盈虚话虽如同太一道人亲出,手上却没有做出什么威胁性动作。
便在突然之间,墨亦儒只觉得身上有一股强力在压着他往下跪,他强撑着膝盖骨上的气力,可哪里能受得住修士的弹指威压,最后几乎是砰的一声,反把道观前的青石板都给叩碎了。
人可以跪天,跪地,跪父母,舍此之外,便是任何外力强加的跪拜,都是强者对弱者的极度蔑视!
他想要趴下来避免,又或者离地站起,可全然无效,一直僵持着这种姿势跪了一刻钟,太一道人方才嚣张地离去,离去时又说了些极度歧视的话语,又让盈虚安排墨亦儒在青玉观当个杂工。
原以为抵达孤云峰便会如愿学武,不想遭受了这巨大的耻辱,墨亦儒绷着脸,恨恨地望着璇玑镜台,他端起地上的一个大石头想要将之砸碎,连同太一道人这个糟老头可恶的嘴脸!
盈虚在脱离那一缕化气之后,嗫嚅着唇边、稍有歉意地将这个倔强的少年扶了起来,把后者手头的大石给卸了下来,她特意看了一眼归于平静的璇玑镜台,这才说道:
“你砸过去反而会被其中的气修反弹伤了自己。太一道人就是这脾气,之前邱八道人在世时他就心有不满,这次总算成为了青玉观的观主,还不得把之前的憋气全撒到我们小辈身上,你只要不再口头上惹着他就不会受气了。”
墨亦儒恨恨道:“又不是茅山派的掌门,那么大架子,对了,他好像听到白雪凌就特别生气,这中间是否有什么原委?”
说话间,盈虚已带着他穿过长长的回廊,两处的青松与棕榈,在肃穆的焚香之中,倒是受了无数的委屈,与墨亦儒一起望着在阔大的台苑上习武的青袍弟子。
她避开了人多的门槛,却悄悄道:“你刚才不是在镜台上看到一座山么?白姑娘便是在那里,太一道人费尽手段想将她收为自己的侍妾,这几年都是呆在那座山林守着,白姑娘一不小心就会被得逞。”
“道士难道也好色么?还收侍妾。”
“这你就不懂了,白姑娘是受了重伤被邱八道人救回来安置在这里的,她受伤前的实力极为强悍,据说是比修士更高一个等级的灵官,其职业是‘灵侍’。”
“哦?还有这么奇怪的职业啊,只可惜邱八道人从没对我提过。”
“嗯,‘灵侍’这个职业,是要绝对服从她所认定的主人的,主人说什么,她便做什么。白姑娘原来的主人我听说是死了,太一道人这才野心勃勃地想成为她的下一任主人,你想,不说白姑娘现在是三品圣公的实力,就她那……”
“就她的什么?”墨亦儒浑然未觉这小姑娘的脸红。
盈虚咬了咬,轻哼着道:“反正你们男的长大了都会好这口,这里过去就是厨房和柴房了,你自己进去吧!”
这脸皮比蝉翼还薄的女子,很快转身离去,而墨亦儒能看到一个烧饭做菜的大房间,横连开来居然有七间之多,显得规模不小。
“喂,我都还没问你要怎么才能到那座山上去呢!还好,我先前从镜台中看到了那座山的界碑,嘿,‘冰女山’,知道了地名就好办事了。”墨亦儒正悻悻想着,刚转身来就被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的按到了地上。
阳光在疏落的瓦檐上透射下来,显得极为刺眼,他本就憋着一肚子火,何况这个莫名其妙来犯的男子——应该说是个比他稍大的少年,其实力也不过是上贤者。
总算有浅衣络挡住了对方的寸气攻击,墨亦儒把双手往地上一掘,身子猛地侧转过来就骑到了这男的背上,连想都不想就把腰腹位置的箭支拔出来对着后者的咽喉道:
“你小子倒是来啊,信不信我一箭把你捅穿了?用不服的眼神看什么看,我初来贵地哪里惹着你了,打你一拳怎么了,要不要再来一拳?说!名字!理由!”
连墨亦儒都不得不佩服环境对一个人的改变力,眼下近似无赖的性情,比起墨城郡那个与书颜儿一起背诵经典的儒雅少年,哪有半分相近,可这气势一下就震住了对方。
“本人是大名鼎鼎的关想,你说你初来就和我的女人靠那么近,你说我该不该揍你。”这个个头彪悍的少年仰着头,一脸不服地说道,咧开的牙齿,缝隙里不知藏着几多的恼恨。
“这还差不多,看你是个汉子,我们握手言和,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打盈虚姑娘的主意的,对于这点我可以发誓。”墨亦儒见到关想这么耿直的样子,一下子就将刚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我可不信,你问问傻站在柱子旁边的那几个混蛋,还不一样明里一套,暗里一套,你可瞒不过我,要想证明你的清白,你要么认我做大哥,要么把你心仪的女子给说出来,为了证明此女的真实存在,我还得认识她。”关想神情认真道。
墨亦儒恨不能把所有的口水都化成一句“我呸”,这家伙哪里像个斗败的人啊,让他做对方的大哥还差不多,稍想了一下,他却转动眼珠子道:“听说过白雪凌么?我来此就是为着她,有没有什么途径可接近的?”
清浅的烟雾流照过来,在语落言荃的静寂时刻,传来了许多个青袍弟子的哈哈笑声,白雪凌这冰美人,便是连他们认为中的毛头小子都给垂涎上了。
这使青玉观的年轻弟子意识到,即便是在发现美女、并大胆暗恋她的旅程中,他们一样被人无耻地抢先了。这瘦弱的少年,看来是免不了要被太一道人踩扁成小强了。
于为爱情赴死而言,他们是最果断的前驱者,以单海——这个实力为七品圣公为首的太一道人门下弟子,心思转了一圈后,总算又露出了洋洋自得的红晕。
“这还差不多,不过要想去冰女山,还真有点难度,但你已经是我小弟了,我不会将你弃之不顾的,到晚上了你随我去一地方,准成!”关想把还迎对着墨亦儒的拳头,嬉笑着收了回来。
“光想不做的人也想做我大哥?”墨亦儒反手又喂了关想几个招式,借助浅衣络的好处,把后者制服得死死的,其中的称谓自然而然就换了回来。
三两水桶被从辘辘井中提吊上来,空空的屋瓦上有白鹭低飞的闲影,墨亦儒抱着柴,以其一贯积极入世的儒家思想,把一整个午后的光阴都用来踏踏实实干活了。
关想忙前忙后叫着“大哥”,可能是墨亦儒最为享受的时刻。像是一个简短无声的开始,孤云峰的青玉观,他就这样带着随遇而安的心境,像是高楼外的流水,溜进了晨钟暮鼓的时间瀚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