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流风,并不波卷到外头,就像是那晃漾在绛红色杯盏中的酒液,从云彩中烘焙出来,寸寸缕缕,绕着舌心和肚肠,禁不住一再玩味的忆曲,竟是深深地沉陷进去,再拔不出。
尚在打坐的墨亦儒,自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去理会酒中的乾坤,而对于杜空空这种用酒意来代替性情的女子面前,她在现实中抽空的一切,便随着朦朦的醉意,分外逼真地演绎着永不能醒的梦魇。
不知隔了多少风烟的那一年,杜空空站在杜康酒的发源地——夏水滩,作为当时至强宗门酿师府的继承人之一,她记得当时有落卷的回风轻轻推送着枯花,而她甘愿舍弃师门、亲人,为的是要等一个人,与他一起酿酒做梦、同走天涯。
她所等的这个人,与她同样属于远古三大酒府,他对于刘伶酒的酒气有着天才独到的见解,而那时,刘伶酒只是至强宗门七贤林中的一个弱系分支,他需要振兴它。
门前,有落卷的回风轻轻推送着枯花,杜空空本来与这个人约好了在此地见面,她把杜康酒的独门酿酒秘方交给了对方,以表诚意,渴望着他们的爱情能像酒水润喉,连绵不绝。
可是他没有出现,反而带着她给的秘方,献给七贤林的几位老祖,借此建立功勋,然后刘伶酒的酒气在他的修炼下,一步步稳固成为可以和杜康酒、太白酒三足鼎立的赫赫酒府。
杜空空尽量不要让自己多想,可当这些席卷过来的时候,酒无情,而人多情,她竟然还是愿意那么富有渲染力地营造着悲伤的氛围,于是,利落如她,将回忆变得简明如刀剑。
她本是天灵官修为,因为将秘方交给世仇,被酿师府的门人追杀,而她跳入了最为凶险的夏水之中,本以为是要死的,谁知却被毛士英救下了。
于是,这个原本为情痴狂的女子,发现她所恋的男子,根本就是为了诱惑她才刻意走近,杜空空就只能仰仗着那个琥珀色葫芦瓶——酿师府至宝之一,慢慢修炼武功,试图重新报仇。
八仙回门阵中的刘伶酒味道极浅,比起那男子当时巴结她的杯勺,简直是千万分之一缕都不如,可她愿意这样喝着,痛定思痛,往往是最痛的时候。
猛听得铛铛声响,任情狂放的那个杜空空忽然不见了,她从酒味中睁开眼,赫然发现墨亦儒衣袖中突然窜出一只金纹小老虎,这只老虎居然在跟她抢着阵法中的酒滴!
“太可恶了,畜牲都还要来糟蹋一番。”杜空空怒从心起,双钩顿时就挥了过去,可是却被阵中的法力回弹了过去,她自身若不是躲得够快,已经是受伤了。
这阵中绝不允许动武!看来这是真的。
这只小老虎自然是聚丹虎了,它倒不是饿了要出来,而是觉着这些酒液挺能止渴的,自然就要溜出来了,而古冷见到此兽雄猛的状态,想要学杜空空那样出招,又怕是同样结果。
而这阵法中的不能动武的攻击效用,仅仅局限于场中的人,对于聚丹虎这等兽类来说,因为其本身修为就并不太高,反而没有约束,这让此虎越发精神抖擞。
原本是浮飞在空中任由品味的美酒,只要能耐得住其中后劲的反复蹂躏,就能获得相应积分,可被聚丹虎这样无法无天的闹腾后,杯酒倒得倒,散得散。
好在此虎像是有点认得柳忆娘,又或者说对花酒毫无兴趣,这让柳忆娘极为从容地将空中的花酒一一饮用了个遍,侥幸不醉,却也满脸通红,手搂着聚丹虎做枕头一直想睡。
聚丹虎反而溜得比逃命的关想还快,错了,关想若是在此,哪里还会逃,或许就巴不得将全身的每块骨头都挪出来呢,已经功成醒转的墨亦儒,见到娇憨可爱的聚丹虎,倒是顺势想到了关想。
本来稳操胜券的杜空空,被墨亦儒的宠物给影响,十成的品酒功力,连一成都没得到发挥,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收获了最高的积分,她准确无误地尝出了四十二种酒水。
古冷那边却只能尝出二十八种,剑走偏锋的柳忆娘,则把场上三十六种花酒都给尝出来了,是以,现场的优势还是集中在杜空空所代表的一方,即刘伶酒一方。
天晓得杜空空选择刘伶酒一方,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不过她现在属于睚眦必报的阶段,是非要将墨亦儒拉下水不可,墨亦儒凑巧还有古冷垫着,用脚拇指都能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输第三局。
而古冷的冷笑则还不够放肆,便是通常口蜜腹剑的奸笑,也不需要这么缩着,仿佛装蒜得还不够一般,他这个墨城郡安家的守护者,居然找到了可以在阵中一举击杀墨亦儒的方法,你说他如何不笑?
“酒趣?你们两个如果能懂得这一点,断然不会贸然进入。”杜空空一反常态地注视着墨亦儒,她手中的双钩在拼接之后,已然成了一柄折合的奇门兵刃——离恨钩!
“那你又何必进来,谁都知道‘醉八仙’将仙家酒的部分灵气,封锁在此阵之中,你我须得达成夺魁的条件才能真的享用部分,据我所知,纵横郡已经数百年没有人能够夺魁了。”古冷反而自在从容道。
墨亦儒对两人之间的冷场对峙并不感兴趣,他只留意着擎卷在上头的一副丹轴,一等到这卷轴像瀑布一般垂流下来,他会抢在第一时间将对联续上,剩下的争斗就不是他的事了。
“哼,你以为这数百年间,便真的没有修士以上修为的人介入么?你小看了这回门阵。”杜空空依旧慢吞吞说道,以她对酒家历史的了解,而自身就是名副其实的大酒师,是在等着古冷先与墨亦儒做鹬蚌之争!
卷轴在酒气的催动下,果然是垂放下来,墨亦儒放眼望去,果然是一副对联,字字逸散着飘渺的烟气,别有灵韵的味道:
“斗百篇,千金散尽,与尔同销万古,骑鲸亿年后,寻仙岂止于醉?色难矣!”
他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上联摆明了是以太白酒为联句,句句写酒,偏又不沾着‘酒’字,又以百、千、万、亿作为脉络,将此酒的渊源都给娓娓道来,我若是不以杜康酒来对,倒是显得不妥了。”
但有驼背老爹所给的墨笔在,根本就是不用墨亦儒操心就写出了对句:“招三人,二子陪樽,劝君更敬一杯,乘鹤无梦时,朝圣敢忘乎名?容易耳。”
光色乍然一收却并未褪去,显然是还有剩余时间,边旁的柳忆娘正艳羡着墨亦儒的才气,哪知另一边的杜空空的用酿酒之方,不是对句,而是口唇连动,太白酒的酿酒秘方等长串的典故,无不从心到口,一起撒了出来。
而与她同行的苏掉舌,最会给死字眼儿抠上死案例,一番天花乱坠的说辞,却是借着先扬后抑的本义,归根到底还是要踩着太白酒的名来抬举刘伶酒,倒也精辟得很。
卷上的芒光大为涨高,比墨亦儒的对句是强出太多了,显然,酒趣,并不真的只是文才考量。
古冷却更高一头地,他本身所代言的就是太白酒,却是将身上的化气凝聚在剑尖上,剑花翩连,似醉非醉,身影傲岸不凡,却是一套醉剑。
而他边旁的张雌黄最善于把握时机,在苏掉舌喘气之时,更是发挥远交近攻策略,本就是与赵爱喝达成一致意见的其他酒液代表,全是为古冷的剑法来喝彩壮威的,掌声连连,渲染层面更广。
卷轴本还只是发光,在古冷的剑影下,便是着了火般熊熊燃烧起来,墨亦儒隔着远远的都能感受到其中的热焰——无疑,古冷的奇招暂时压制了一切。
谁不知道这套醉剑便是源出太白酒,古冷虽然舞得只是形似,可在效果方面,已经将富有灵性的卷轴给弄得贴近到了跟前,墨亦儒看得大是着急,而古冷的舞剑已经渐渐逼杀过来。
“哎,终究是我太相信这支墨笔了,这对句固然是工整妥帖,可全是零散异常的,构不成整体,显不出杜康酒的渊源来,而我此时真要费神去捉摸。”
他稍微留意已经发现了问题所在,索性搁开墨笔,将体内的情心缘气全都发挥了出来,他只能寄希望于这种无上气脉:
“时间已经不够,但我若不出点奇招,那只等卷轴的火光移动到我这边,我就是要被烧得半死不醒,在阵中任人宰割了,醉死可是比真死还要惨的,不然当年的三大酒府便不会有那么空前绝后的名声了。”
古冷的剑一分分地刺来,整个回门阵都被掩藏在一场暗杀之中,杜空空乐得愿意,已经做了逃生计划,但自然的,她的离恨钩向来锋利,墨亦儒一旦被炽烈的酒味烧身,那她是最善于下手的。
柳忆娘大为焦急,可又插不上手,只能将身上的花酒的寸气都扩散出来,随时听取墨亦儒的调遣,而墨亦儒忙中不乱,他忽然想起了书颜儿,一醉也求痛快。
眉间微微一笑,已是找到了反向压制的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