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梦似乎被割成了两半。
一边是红衣的女子笑吟吟地看着他，一边是一个声音在说“她在说谎，她在说谎……”
云初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规规矩矩地坐在蒲团之上。一头墨色的头发流淌至腰间。额间的金色灵虚宫记号犹如今日贝贝般显眼，尽管年幼，整个人却已经精致得不可方物。蒲团一侧是已经白了头发的大师兄。一大一小坐在小小的静室里，云初从想过这场景原来如此不搭。两个蒲团已经破旧却干净，午后的阳光从窗棂照射下。那天，他问师兄“大师兄，人是从哪里来的？”
大师兄说：“呵呵，都是父母生养的。除了你。”
“除了我？”幼年的云初不解。抬头看大师兄，又看看墙上游走的光影。
“你没死过，自然不会生。”那天，大师兄说。大师兄畏惧“死”这个话题。大约就是从那天起，云初才知道大师兄骨子里对死的恐惧。
“什么意思？”幼年的云初问。白玉般的小侧脸上，满是不解。
“人死了，魂魄投胎。可是有一些人能在原本的魂魄外在练出一个精粹的魂来。”大师兄悠悠地说着。
“我知道，那是法命。要到第九重才有的。也不是人人都有。”幼年的云初说。
“有些法命甚至可以直接成为分身，历经天劫之后，有些大成散仙甚至能以魂魄铸就一个世界。”大师兄道。
幼年的云初眨巴着眼，他不明白大师兄扯这些干嘛。处于本能的自律，他仍然规规矩矩地听着。
“我想了很多年。只有一种可能。那就出现了意外。‘那个人’不但修出了法命，而且修出了肉身。或者是其他某种东西。灰飞烟灭之际，他真实的本体却以一个婴孩的形态留了下来。并沉睡了很多年。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可是，为何你没有记忆呢？功力也全都是自己修炼而出，这……我还是不明白。生、死，果然不是一般人可以堪破。大智慧，到底要怎样的大智慧才能读懂。我连你，都看不懂。”大师兄喃喃地说着。
幼年的云初不解地看着大师兄。苍老的大师兄。
“大师兄，你到底在说什么？”云初终于忍不住问，“谁灰飞烟灭了？”
“一个人，他似乎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大师兄答，“有人说他是好人，有人说他是坏人。”
云初听得更是不解，为什么灰飞烟灭了还是“似乎死了”，这个人跟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关系？是大师兄没听清楚自己的疑问吗？
“那他为什么会‘灰飞烟灭’？”幼年的云初问。
“因为，那时的人，欺人太甚。”大师兄说。
云初至今记得大师兄似乎有什么想对自己说，那种神情很像是要开始讲述一段长长故事时的神情。可是大师兄没有说，因为疯疯癫癫的师尊忽然一脚踹开了门吆喝着大师兄给他当酒喝。
自那以后，大师兄再也没继续那天溜到了唇边的故事，也没有堪破生死。
师尊只说：“你大师兄老糊涂了，老是生啊死的，神神叨叨，小云初，你少管他。”
可是有一天，师尊彻夜不归，固执的小云初在梨花林的一棵树上找到了大醉的他。喝醉了的师尊却对云初说：“云初，你知道吗？我不敢对青娘说，我知道我惹下了一桩天大的祸。你不该这样来到世上，是我改变了这所有事的方向。我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是谁！如果你是魔，我会毫不留情的杀了你，可为何你又有那个人的影子？云初啊云初，你告诉我好不好，你究竟是魔还是那个人？告诉我我该了断了你去找雨娘还是秉承初心将你养大？云初你知不知道我也很难过。你知不知道，这梨花树下，就是我遇见她的地方！云初啊，或许你压根不该出现。哈哈哈，不该出现。云初，我想着与其让她跟着我被世人唾骂憎恶一生，不如让她伤心一会后继续享受她的荣光。可是，她竟然真的吃了六舒花啊，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哈哈哈，而我却不能忘，因为还有你，还有这灵虚宫，哈哈哈，真好笑！”师尊大笑，仰脖对着早已空空的酒瓶。
“欺人太甚，连个酒瓶都欺负我！”师尊恼怒地将酒葫芦摔在地上，“送死时，欺负我，不让我去，留我一个人在世上守着这灵虚宫；她也欺负我，老是在我梦里转来转去，我却不能跟她一样吃一颗狗屁花种子了事；现在连个酒壶也欺负我，不肯给我酒喝！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撒酒疯的师尊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一使劲，打倒了好几株梨花树。
很多年后，艾晴柔正是在这倒地梨花树旁找到了好吃的蘑菇。
那时年幼的云初，看不懂，听不懂，却记住了师尊说的每一个字。可是，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在梦中想起。
“他是妖。”女子的声音说。
“别说了。”云初道。
“他是妖。”女子的声音说。
“别说了！”云初道。
“你师尊是妖，他在害你！”女子说。
“别说了！别说了！”云初捂头。
养育他长大的是师尊，每次下山都会记得带礼物回来的是师尊，有了危险第一个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的是师尊，每次自己有了进步，比谁都高兴的是师尊。
正是因为知道师尊对自己对重振灵虚宫的期待，他才拼命的约束自己。在他心里，师尊，与父亲，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云初啊，你一定要记得，不管你是谁，先做一个好人。”师尊却总是说。师尊觉得他太辛苦。
可是这样好的师尊却在他面前变成了一条大蛇。
不可能。师尊不是妖。堂堂灵虚宫的掌门怎么能是一条蛇妖！不可能！
“是妖！”那女子的声音说。
“不！”云初捂头。
“妖就是妖，人就是人！”那女子说。脑袋里隐隐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那天，他在草坡上看见了初遇狐狸小妖的她，她竟然会去救妖，她说：“妖跟人有什么区别呢？”
有什么区别呢？
师尊对他与一般的父亲又什么两样？
“他在害你，你的功力停滞不前！妖就是妖，人就是人！你的本心呢？书上的教诲呢？你的天地道义都读到哪里去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你是除魔人，你是除魔人，他是妖，他是妖！”那声音越来越响。竟然好似穿脑而来。
“可恶，不要再说了！不要欺人太甚！”云初忍耐不住，一掌劈出，只见一道掌风削过。那女子像是被划开的水面一般荡漾起涟漪，随后，带着诡异莫名的笑意消失在黑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