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会稽山到洞庭湖，中间走了近一个月，这日，终于到了洞庭以南的青草湖岸边，此时已是深秋，以岸有无边青草出名的青草湖却一反郁郁青青的气象，显出一片衰飒。沿岸种满了高大的梧桐，干枯的巴掌大的叶片在西风中飞舞飘扬。
笑真人的袍子被风撩起老高，他的花白发须也在寒风中抖动着，他望着茫茫水天，以及漫天落叶，突然长声吟啸，继而大声念道：“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长岛兮人何极，悲莫悲兮永无期！”
两个孩子早习惯了他这种即兴而发的吟咏，因此一路来小胡对此也见怪不怪了。一路来风餐露宿，他憔悴了不少，但也结实了不少，个子明显高了一些。那个小姑娘司徒晶晶却还是那样，干干净净，清清秀秀，仿佛时间和生活永远休想在她身上打出任何刻痕。
看着笑真人目光里似乎有着无限悲伤，小胡忍不住问道：“你爷爷怎么了？”
晶晶抿嘴一笑：“他可能是又想我奶奶了。”
“啊？”小胡吃了一惊，“你还有奶奶？”
“当然了，”晶晶微笑道，“没有奶奶哪来的我呢，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
“因为她不在了。”
“她。。。去世了？”
“不，她成了神仙。”晶晶的目光望着水面，也变得跟她爷爷的一般遥远。
“成了神仙？”小胡又吃了一惊，“你不是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仙的吗？”
“但是也说不定，可能会有的。”她微微侧头看了眼仍在凝神看着水面的笑真人，“爷爷就相信有。”
“哦。”小胡明白了，原来神仙只是活在“相信”里，如果“不相信”，神仙就死亡。
笑真人带着两个孩子沿着湖岸走了不远，就找到一个渡头，只见竟然有不少的人守候在那里等着渡船，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妇女，还有几个老头子，以及几个新媳妇打扮的年轻姑娘。
他们见一个老道带着两个秀秀气气的孩子到来，都有些惊讶，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们。上了年纪的都赞叹晶晶穿得干净，长得可人，几个小媳妇却指点着小胡交头接耳，她们的话有几句传入他的耳中，令他不禁红了脸。
“快看，快看这孩子，长得蛮好呢，真是，我家丫头都没他乖巧！”
“嘻嘻，那你干脆跟那道爷说声，认作干儿子得了。”
“咱们那几个村方圆十里也没个像样的后生，要不是我妈逼着我出嫁，我才不嫁咧，不知以后生个娃儿，会不会也随我那死鬼的丑样？”
“这娃儿长大了，不定得多勾人。。。。”
最后一句被晶晶听见，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小胡更是羞得耳朵都热了。
不一会儿，一条小船点开千顷碧浪，向着岸边驶来。近了，看得出撑船的是个壮实的年轻人。只见他浓眉大眼，模样虽然朴实，但一双眼睛却神光炯炯，很是吸引人。更吸引人的是他身上穿的那身白衣，白衣是细麻缝制，并不出奇，出奇的是他胸前的一枝翠竹，像是水墨点染出来的，随着他双臂的用力和肌肉的跳动，也在随风摆动着。
船靠了岸，他敏捷地跳下，微笑着向笑真人这边走来。走到跟前，对着笑真人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你是渊亭真人的弟子吗？”笑真人微笑着，脸上带着不协调的滑稽，将那年轻人扶起。
“不，”那年轻人对他极其恭敬，站起身又是一揖，“弟子是冲台座下古敦。”
“古敦，真是人如其名，敦实可信。”笑真人笑道，“有劳贤侄远迎了！”
“阁主说来了一位故人，叫弟子赶快来迎，所幸不辱使命。”古敦微微一笑，将手一伸，请笑真人上船。
“渊亭那老杂毛，都快成掐指而算的神仙了！”笑真人呵呵笑道。他自己也是道士，对着光头骂秃驴，倒也一点不介意。还好古敦只是俗家弟子，并没有出家，听他这样说，也只是微微一笑。
那些候船的老头老太和年轻媳妇，本来是要去君山的道观进香，见这船是专门来接这位道爷的，就要开动，忍不住也请求一块儿搭过去，古敦有些为难，看一眼笑真人，见他并没有不豫之色，便答应了。
虽然载了满满一船人，古敦却感觉自己撑起来竟然比来时还要轻松些，甚至还要快些，不禁有些讶异，回头一看，只见笑真人高大的身材站在船尾，一手笼在袖子里，一手执着拂尘，像在驱赶蚊蝇般挥舞着，口里轻轻哼唱着什么。
看来是他在以玄力驱动小船。古敦想着，不由得咧嘴一笑。他想不到这位修真界闻名赫赫的云梦笑真人竟也有些小孩子脾气，想要在自己一个后辈面前露一手。
只听笑真人口中的哼唱声越来越高：
洞庭明月一千里，凉风雁啼天在水。
九节菖蒲石上死，湘神弹琴迎帝子。
山头老桂吹古香，雌龙怨吟寒水光。
沙浦走鱼白石郎，闲取真珠掷龙堂。
“爷爷，您唱的是什么？”晶晶从来没听祖父唱过这个词曲，不禁问道。
“他唱的是《帝子歌》。”古敦道。
“你怎么知道？”晶晶有些惊讶，转头看着古敦。
“因为这歌本来就是我们白衣帝子阁的歌。”古敦笑道。
“哦，原来这样。这歌的意思真深，我都听不懂，小胡，你能听懂么？”她跟小胡熟悉了之后，便也这样叫他，他们是朋友，朋友之间的称呼亲切一点好，胡文命胡文命地叫，反倒容易拉开距离。
“我也不懂。”小胡摇摇头。
“那古大哥能给我们解释一下吗？”晶晶见古敦笑着扭转了头，起了好奇心，问道。
古敦笑道：“这歌词很难懂，解释也五花八门，有人说是神仙恋歌，我师父却说是修炼长生的口诀。你们小小年纪，跟你们说了也不懂。”
“神仙恋歌。”晶晶看一眼祖父那卓立寒风中的孤俏背影，重复了一遍，向小胡道，“唉，看来我爷爷又在想我奶奶了。”
小胡却似乎没在听她说什么，目光紧盯着前方，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晶晶你看，湖中有个岛！”
晶晶见他连闻名天下的洞庭君山都不知道，不由得笑了。极目望去，只见像仙家仙山一般，郁郁葱葱的君山岛在广阔的水面上突兀而起，仿佛它可以不受季节的约束，深秋了仍是一片青翠。
“我们君山最有名的是斑竹，”古敦自豪地笑道，“帝子阁就建在竹林中间，是君山最大的道观，环境清幽，你们两个小家伙去了以后一定会舍不得走了！”
“那好啊，我就求爷爷在这里住个十天八天再回去。”晶晶笑道，“不过说真的，我倒有点想家了呢，云梦泽的芦苇也很美很美，小胡，等你去了，你一定会喜欢那儿的。。。。咦，小胡，你在想什么的？”
小胡将目光从水面上移开，脸色有些黯然，“我也有点想家了。”
但是他的家，已经没有了。只能想想。
不知小喜和他爹怎样了？希望他们平安。
说着话，就到了君山。众人在一个修砌洁净的小码头下了船，沿着弯曲的石道拾级而上。果然满山的斑竹，竹子上都有点点斑痕，证实着那个古老的神话，娥皇女英跟千古一帝舜帝的爱情故事不诬。
在山道旁边不时出现一座清幽的道观，但规模都不是很大，道观里传出悦耳的钟磐声，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走累了，就不强求一定要去最大的帝子阁进香，而是在路旁的小道观里进了香，诉说了他们的心愿就回去了。
渐渐快到山顶，突然一座宏伟的建筑屹立在竹林间，映入众人的眼帘。
“到了。”古敦笑道。
话音刚落，竹林间的一条小道施施然走出来一群高髻白袍的道士，为首的三个年纪跟笑真人仿佛，只是个头都比他矮些，中间的一位正气蔼然，举止有度，想必就是白衣帝子阁的阁主渊亭真人了，他两边的两位正好一胖一瘦，形成鲜明的对比，胖的和蔼可亲，瘦的却严肃不可犯。
笑真人与他们似乎极熟悉，跟渊亭见礼寒暄之后，对胖、瘦道士滑稽地一笑，“冲台、虚井两位道兄别来无恙？几年不见，冲台愈发发福了，虚井却更清减，看来都比小弟有福气啊！”
“我们有什么福气，不过在山中苦修而已，笑兄却云游天下，任性逍遥，那才叫一个快活呢！”胖胖的冲台呵呵笑道。
此时进香的村民早已由古敦等弟子带着进观里跪拜去了，渊亭真人见笑真人背后的两个孩子玉雪可爱，心里很是喜欢，微笑道，“笑兄果然是有福缘之人，哪里觅得这样一对金童玉女？”
笑真人听了微微一哂，“让渊亭兄见笑了，这丫头是我的孙女儿，叫晶晶，这小子嘛，若不嫌弃，今后就是你白衣帝子阁的人啦！”
他这话一出，大家都吃了一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