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请求族母长在蜓壳里给我安排一份职务，她没有当下允诺我。当又过去三次明暗后，特敏带来了属于我的盾甲和骨刀。特敏说按着族母长的安排，让我和她一起负责蜓壳入口的守卫。
“谢谢。”我对特敏说。
蜓壳的大门从外被拍响，我推起沉甸甸的甲壳门，瓦申克走进来。他肩膀上扛着一只血淋淋的无头多齿隼。特敏帮他从肩上卸下，乌褐色的血沾满她的胳膊。瓦申克收好斧子，径直向深处走去。特敏将脸藏在披散的乱发里，退到一边给瓦申克让出路来。我与特敏分两头抬起那只死隼走向灶房隔间，特敏回头看着瓦申克离开的方向。
因为做了守卫的原因，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去认真观察植物天和这片陆地的环境。树皮纸积累的已经有一定厚度，我身上的伤疤也早已痊愈，磷纹就如同与生俱来的胎记一般。除了这些以外，更加深切的还有我想念家人的心情。
我站在望窗口旁，肆无忌惮的流着泪水。这是我到此之后最为难耐的时候，心脏里挤出酸水随血管上涌鼻尖。我抑制着不发出声音，这让我的头颅接近爆炸。守卫隔间的入口传来声响，我匆忙收起情绪。族母长拿着一个水袋爬了上来。
我过去扶起族母长。她的皮肤松弛，身体孱弱，但精神却依旧硬朗。我不知道她的岁数，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其他人的年纪。甚至也要忘了我自己的。
“奥撒克。”族母长递给我水袋。我不明白什么意思，把袋口打开。里面飘出浓郁的酒香。
“酒！”我惊呼出来。
族母长没有表情的看着我。我打开盖子，喝了一口黄澄澄的酒水，那味道胜过我所知道的全部。我不禁笑出声来，似乎是时隔这么久的时间才被证明活着。但紧接着我产生疑惑，就我所知蜓壳中从未有人知道什么是酒，也更不可能会酿酒的技能。苦涩干瘪的纳兰山上的果子也很难成为原料。
“那是我的杜爸的爷爷做的。在他之后没有人能做了。”族母长说。
“没有传授给你的杜爸么？”
“呵，怎么会传授给他。”族母长突然冷笑了一声，“就是因为他，我们被家族驱赶到了这里。失去了土地，和一半的族人。”
“为什么？”
族母长不发一言，冷冷的眼神离开了我的身上，越过我的肩膀看着望窗口。
“我看着这座纳兰山已经九十一个回转了。”
我第一次听到族母长谈及”时间”，不自主的惶恐起来。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问她。
“阖地。”族母长说。
“我知道。”族母长的回答不具备任何意义，这令我失望，“但我还是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我从植物天上掉落在纳兰山顶。可是这里的一切我都无法理解，连太阳都不存在。”
“太阳？”族母长模仿我的汉语发音，若有所思。
“一个巨大的，红色的，有光和热的东西。”
族母长垂下目光，像是睡着了一样。
“格勒哩。”族母长说。
这回换我无法理解。族母长解释道，她的爷爷曾经给她讲过类似的一个东西，但那也只是个故事，来自很久以前的祖先所言。
“布各儿科。”
这个应该是月亮。族母长又回忆起其他一些她所听到的故事，而我尽量试图理解和解释。我的心中逐渐浮现起完整的图画，而这图画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地球，土地，海洋，所有曾经笼统抽象的名词在这一刻都成了再具体不过的怀念体。我噙着泪，与族母长说着。
“那是我的家乡。”我对她说。
“但这都是故事，我爷爷讲给我，他爷爷讲给他。”族母长说，“只能说明你与我们的祖先来自同一个地方。但是那里在哪里，我们谁也不知道。”
“在这里，还有没有其他的人？”我问族母长。
“没有。”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族母长极为肯定。
“那你们原来的家园呢？”
族母长拧起眉头，摇摇晃晃脑袋，显得疲惫。
“也许我去那里可能会找到什么。”我说。
“不可能。”族母长拒绝，“没有人知道怎么去那里。而且……”
族母长欲言又止，我等待她。这个转折或许是对我有益的希望。
“你要加入我们，与特敏在一起生下孩子。”
我没有理解族母长的话，直看着她。我看着她，想起了我的奶奶。
“我们需要更多的人，和健康的人。”族母长说，“你必须同意。”
我突然明白了她的话，听上去如此可笑荒唐。恪力告诉我，巴勒木贾布夭折的那个孩子，并不全是因为缺乏奶水和营养，而是因为哺育孩子的母亲，也是巴勒木的亲妹妹。这样的情况，在这个蜓壳里已是存在很久的事情了。恪力母亲的死，不仅对于尚贾布是个打击，更是对整个家族都是噩耗。时至今日，能够生育的女人只剩特敏和巴勒木的妻子等两三个了。而族母长所谓的健康的，非近亲、兄妹、同胞所生的适产人，便唯特敏一人。
我终于整理清楚了这整个关系。此时，我在族母长，或是蜓壳大部分人眼里的身份已然有了新的变化。我也明白，为何在巴勒木和其他人试图驱赶我时，族母长并没有默许。我脑内闪过特敏的样子，胃里顿时翻涌起腐烂的气味。
“如果你拒绝，那对我们来说你就是没有用的。”族母长看着我，“你讨厌特敏么？”
“不，不是的。”我立刻回答她。
族母长抽起满是皱纹的面颊显露出笑，好像是我的奶奶平日里讲了笑话那样。
“在我们家族最古老的时候，传说只有三个人。母沁格和她的两个儿子。母沁格在刚刚生下小儿子奥妥妥贾布，就被野兽攻击再也无法行走。而大儿子阿尼贾布为了报仇，在杀死野兽的同时也失去了一条臂膀和眼中的光明。母沁格就用那样的身体养育了阿尼贾布和奥妥妥贾布，并且，繁育了整个家族。”
族母长叹了一口气，仿佛是在替整个贾布家族的命运悲鸣。
“我常常会梦到母沁格，她从一片长满植物的地方走来，天空变成了漂亮的蓝色，她的眼睛就像是晶玉那样美丽。”族母长充满了虔诚，“在特敏出生的那一天，我感觉到了母沁格的降临。她认定了特敏是她一至的‘阿达克巴’。”
我仔细理解族母长所说的话，其中很多问题在那时是十分困惑的。起初，我认为‘阿达克巴’就是化身、转世的意思。而关于那个传说中的母沁格，我也怀疑着族母长是否在用这种方式，让我的内心产生崇敬感和强烈的自豪，从而劝说我与特敏能够完成生育。但是，我更加在意族母长梦中，母沁格来的那个地方。在这样的境况下，我也只能对这些虚幻的信息抱有希望。
“我不知道那里在哪里。而你应该理解我的意思。”族母长撇开我的问题，回归到她的目的上，“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这也是我的请求。”
我不去看她，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我不愿抗拒的东西，也许这东西并不从她的眼睛而来。我抓着酒袋，摩挲着上面族母长亲手雕饰的纹绘。那是一个母亲怀抱着孩子正在哺育的图画，远处是一片类似麦子的植物，而头顶是那片再熟悉不过，也厌倦不过的植物天。
族母长拿过去酒袋，喝了一口，脸上露出惊喜而幸福的表情。她又喝了一小口，长长的打了一个轻嗝。
“多么希望还能制造出这样美味的露雨来啊。”族母长说，“或许我们的后人们可以。”
那酒袋和酒都属于了我，族母长没有再多说什么，离开了守卫隔间。我的心里的血管全部纠结在一起，想念、感激、无奈、厌恶等等所有的感情也混在一起，来来回回地冲击。蜓壳上发出一阵细小的噼里啪啦的声音，露雨从纳兰山那边移向这里，又一暗就这样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