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丫头手都巧,王都最新的发式一兴起来,母亲就着丫头们去学,回来在我头上试验成果。变美自然没那么容易,我常抱了本杂书坐在妆镜前由着丫头们倒腾,丫头们熟稔每一道工序,奈何工序实在太多,南师傅无数本杂书就在我梳妆的过程中被消磨完毕。
经济学上有个概念叫投入产出比,比值越小,项目经济性越好,我自认经济性颇差,奈何我母亲不计成本地增加投入。有一阵子波斯国的发型传入王都,听说波斯国的女人金发碧眼,美若天仙,母亲很是歆羡,想着用在女儿身上必有奇效。令人购置了全套的装备,最后将我的头发做成卷毛狗一般,带着我去王都的贵族家挨家串门,以期哪家公子一眼将我相中。
总之,由于母亲的不懈努力,王家千金、李家小姐、平章郡郡主等诸多闺秀见了我的衣饰发型都艳羡不已,从而成功分散了她们对我举止谈吐的注意,所以,时至三日前,我仍忝列大家闺秀之列。
我又一次摔倒的时候,膝盖真疼得很,索性趴在地上,由着那个人拽着腕子拖了几米,这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终于得到那个人的注意,他停下来,扔下绳子,冷冷吐出两个字,“起来。”
我心里想着总不能一直趴在地上,虽然知道前路艰辛,还是猪一样笨拙地爬将起来。我看到那个人一直盯着我的腿看,我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膝盖部位已经血糊糊的了,结结实实骇了一跳,联想刚刚淌了一地的马血,就有点反胃,好在胃里空空如也。
那个人解开了缚住我腕子的绳子,重新收回包袱,说,“跟着走,别想耍花招。”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一瘸一拐地跟上。我落下得远了,那个人就停下等我,总之不会让我走出他的视线。
我心里恨恨想:妈的,老娘早晚要逃走,逃走之前再狠狠给你一刀,杀千刀的!
阿专的男人是屠户,平日爱好小赌怡情,常去找阿专搜罗几个铜钱,每次见到男人一脸谄媚,阿专就知道又来要钱,阿专脾气暴、口才好、嗓门大,什么好的坏的都骂得出来,我跟着也受了一点点熏陶。只是我母亲多年的淑女教育多少有一点成效,我只敢在心里叽咕,就算是现在,我也委实骂不出口,哪怕对那个大恶魔。
又走了一程,肚子咕咕叫起来,整个身子又是疼又是累,跟散了架似的。我从小就没饿过肚子,一饿起来就觉得特别特别难受,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眼见天擦黑,夜风凶起来,树叶开始呜咽,夜里活动的兽类也开始蠢蠢欲动。我心里毛毛的,肚子也没那么饿了,紧走慢赶了几步,看到那个人的黑影,反倒有几分安慰。我虽想死,但被野兽吃得只剩下骨头,实在不是个理想的死法。
没多久,那个人住了脚,把行李放在地上,席地而坐。我也坐下来。我在南师傅的杂书里看到过野外生存要紧得有火,既能取暖又能烘烤食物。那个人坐成一尊雕像,丝毫没有要生火的意思,难不成就这样坐一晚上,我心里颇为忐忑。
“今晚上还是不要生火了,免得把官兵引来!”我说。当然,这是激将法,不生火才是自己找罪受呢!那个人向来傲气、眼高于顶,我把他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他若是不生火那就证明真怕官兵追来。呵呵。
黑暗中我看不清那个人的神情,他又坐了一会,终于站起来,“呆在这别动,我去捡些柴。”
“我……我也去!”我赶忙屁颠屁颠跟上去,那个人不置可否。
山间枯枝荒草不少,不一会我跟那个人就捡了一大堆。那个人先在地上铺一层柴,又在上面支起一个尖屋顶的形状,继而取出火石火镰,在枯草上磕碰,有微弱的火星迸出,竟然是这无星光的夜里唯一的光亮。
枯草终于燃起来,噼啪作响,没多久,干透的柴火燃起来,火舌舔着墨色的夜。
我缩了缩身子,向火堆挪了挪。
那个人坐在我的对面,他从包袱里取出马肉,用腰刀割成小块,串在树枝上,又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一个小瓶,撒了些什么东西上去,大概是盐巴。肉串被架在火上烤,没一会便发出一种特别的焦糊味儿。
我因见过马死的惨状,闻过马血的味道,断然是不愿吃马肉的,用袖子捂着口鼻,逃避那种奇异的焦味儿。因为无聊,我便观察起那个人的一举一动。他似乎对要做的一切都胸有成竹,如何进行长途跋涉,随身带什么必需品,在什么地方歇脚,如何获得食物,连烹饪的技能似乎都很不错。他一样一样做来,有条不紊。我承认,在我十七岁的人生里,还没见过比他更具谋略和意志力的人。而从他这几天的行为看,为了绑架我,他必然暗暗策划了很久。
肉香味慢慢飘过来,我的肠胃一阵兴奋地痉挛。他把烤好的一串拿过来递给我,我摇摇头。他没再劝说,兀自坐回去大嚼,不一会便吃得干干净净。我拿过水壶,饮了一口凉水。肠胃丝毫没有得到慰藉,反而痛苦地痉挛起来。
南师傅说过,饿死事大,失节事小。
其实闻到香味的时候我就有所动摇了,算来,我一整天肚子都空空 的,能够坚持到现在几乎是奇迹了。我咽了一口口水,巴巴儿地看向烤架上的肉,更多的香味飘过来。可是此时再去讨肉就显得特别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于是,我决定,等。等那个人再递过肉串,问,“你真得不吃了吗?”我便不失骄傲地说:“本大小姐吃一串倒也无妨的!”
问题是……我等了半天,眼见他将一串串烤好的肉大快朵颐,烤架上只剩下最后一串……
我又咽了口口水,想起南师傅那句“饿死事大,失节事小”,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袖,跟漫步我们家后花园一般,极随意地踱过去。
我踱到那个人跟前,清清嗓子,极淡然地说:“那个……吃一点倒也是无妨的!”
火光映着那个人的脸,我看到他眯了眯眼睛,漆黑的瞳仁里流光一转,微微扯了一下嘴角。我心里气恼,莫不是在笑我敬酒不吃吃罚酒?肚子在这时又极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一声,奶奶的,管他呢,我伸手去拿火架上的肉串,先填饱肚子再说。
“哎吆——”我赶忙缩手,吹着烫痛的手指跳脚。
那个人不慌不忙地拿起两根细树枝去夹肉串,头也不抬地递过来。我握住树枝,接了过来。重新坐回自己的地盘,看着手中来之不易的肉串,满腹的感慨,本大小姐何曾这么落魄过!罢了罢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据我多年在吃上的经验,烤马肉的味道不错,脆而不焦、嫩而有味,盐巴加得也正合宜,那个人在王都开家烤肉店的话估计生意也不错,这样的手艺用在虏人妻女上着实有些浪费。
吃完了烤肉,我咂咂嘴,有点意犹未尽。
夜色又浓了些,山间的雾气聚起来,白茫茫的,轻而薄,像夜之女神的神秘面纱。草丛里有微弱的虫鸣,远处有奇异的叫声,类似女人的呜咽,许是兽类。我仰头望望没有半点星光的夜空,无边无际的黑色和孤寂覆下来。
火堆里的干柴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火舌在夜风中微微摇曳,像一群跳舞的精灵——令人欢欣的闹腾。整个天地似乎只有这一个小小火堆,而我跟那个人,也仿佛遗世**的仅存人类,彼此生着最毒的咒怨……
那个人站起身,向我走过来,我心中蓦地腾起警觉。
南师傅的杂书里有不少灵异鬼怪故事。夜黑风高,独自出门进京考试的柔弱书生错过客栈,露宿野外,一阵妖风过,美艳的女子现身,说倾慕书生才华,想要委身于他,书生看女子美若天仙,内心躁动,于是把小书童遣走,要玉成好事。书生把自己脱个精光,催促女子宽衣,女子嘿嘿一笑,转身去脱衣衫,再一回首便吐出血红长舌向书生缠去,笑声桀桀,“白白胖胖,好生诱人……”
“把衣服脱了。”
我打了个激灵,莫非他想的便是书生所想,心底一股寒意升起。想着四野无人,若他真要行凶,我岂不是叫天不应喊地不灵?
“光天化日,你……你要对本小姐非礼不成?”我的声音发颤。
那个人说,“你……想多了,我只不过要看看你的腿。”
呃……看腿?
见我没动作,他索性坐下来,把我的腿一把扯过去,裙角撩起来,开始脱我的鞋袜。
“你你……你住手!无耻——无耻之尤——”我挣扎着大喊。
他一手握住我的腕子,一手去捂我的嘴,把我压在地上,我只觉得浑身发冷,心底一阵阵的冷浮起,冷得便如整个人跌进寒冬的冰窟,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被那冷舔着,慢慢渗进肉里、骨子里……
现在,那个人的脸离我很近,我反而淡定下来,冷冷瞪着他。他的眼睛像这无星的夜空,深冷得不见底。其实那是很好看的眉眼,南师傅的杂书里有英俊潇洒的剑客出现,用词便是“剑眉星眼”,他这副眉眼倒真担得上“剑眉星眼”四字。可他的目光便如海上的浮冰,不是春暖将化之冰,而是寒冬刚至的冰。我知道,这冰会随着冬意的加深不断加厚,直至冰封整个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