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娱乐便是画只小龟,趁夫子不备,用浆糊粘在他背上。那些王孙贵胄们顶是无趣,或许是平日被教导得太过守礼端庄,见我对夫子恶作剧,一个个反而正襟危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夫子终于发现这恶作剧,问是谁干的。没人说话,但大家的眼光都投向我,任凭我怎么抵赖都是无用。于是我被夫子严厉斥责,罚我将一卷论语抄写三遍。
我受了罚,心情郁闷,一个人逃课去御花园游玩。当时朝廷尚俭,御花园中的布置亦不甚奢华,花木亭阁多是因地制宜,取古朴自然之意。正是春日百花齐放时,王都本就以花都著称,皇宫中的御园更是遍采奇花异木,尤其半园茶花,此刻含香吐蕊、争奇斗妍,满园蝴蝶探蕊闻香,又有蜜蜂嗡嗡嘤嘤地逗趣,热闹非凡。我看园中无人,便撒丫子玩起来了,追只蝴蝶,采朵鲜花,乡野顽童一般,也顾不得衣饰发型的整齐。玩够了,出了一身大汗,鞋袜也弄得脏兮兮的。
我一眼看到御园的小西湖,瞧着四周无人,便席地而坐,顺便扯脱了鞋袜,将一双玉足伸进湖中。湖水温度正好,用来洗脚十分合宜。
“这湖中鱼儿真要遭殃了。”冷不防,背后传来戏谑人声。
我吃了一惊,转头朝人声望去。来人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衣饰华贵、气质不俗,很有种坦荡潇洒的气质,没有一般中年男人的俗气。我总觉得男子女子都是越活越俗气的,尤其男子,到了中年更是现实而市侩。有钱些的,一房房小妾娶进家门。没钱的,想的也是天降横财、妻妾成群。当然,我父亲是个例外,他只我母亲一个伴侣。
“阁下为何说鱼儿遭殃?”我问。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我这平生还不曾领会这样的境界。”我听这人说话就觉得在掉书袋,卖弄学问。索然无味地转身,继续洗脚。
“这湖中游鱼皱眉锁目、苦不堪言,定然是喝了姑娘的洗脚水,领会到了!”
我看向湖中,湖中锦鲤神态安然、悠然游动觅食玩乐,哪里有他说的“皱眉锁目、苦不堪言”。这才醒悟这男子在戏耍于我,侮我脚臭不可闻。
我心下着恼,但见他气宇轩昂,不像轻浮恶徒,暂压下怒气。
“阁下说笑了,古人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样雅致的事竟被您说得粗俗起来,真真无趣。”我晾干了脚,穿上鞋袜。掉书袋我也会,虽然自小不爱读书,记性却是一等一的好,为了应付南师傅检查功课,四书五经、《史记》《汉书》等也读过一遍。南师傅曾慨叹,说我空有好天赋,却不知勤奋,终究成不了大器。
“哦?这样听来,却是雅事!”那人大笑起来,豪放得很。
我心中愈发疑惑,心想这人在皇宫之内竟能如此自如,到底是谁呢?心中打个激灵,莫非——
我的猜测果然是对的,之后,我忙不跌跪地请安,一个劲地说小女眼拙,有眼不识泰山等等。皇帝陛下很宽容,夸我小小年纪书读得不少啊,性格很活泼啊,遇事很淡定啊……还饶有兴趣地问了我的名字,爹是谁娘是谁等等。我当时虽有点奇怪皇帝陛下日理万机,怎么还有查户口的癖好,但也没太在意。
现在想来,真觉得悔之晚矣,难道皇帝陛下不小心看了我的脚,觉得非要把我纳入后宫负起责任不可?似乎听说在有些贫困闭塞的地方有这种风俗。
我心中懊丧不已,午饭也吃不下,想着我为何要去御花园洗脚呢?洗了也罢了,皇帝陛下查户口的时候我为什么又那么诚实呢?最后归结到南师傅身上。南师傅在我小时候讲过《狼来了》的故事,爱撒谎的小孩对了村人大喊狼来了,村人去救他时,小孩哈哈大笑。终有一天,狼真得来了,小孩又求救,却没人再去救他……就是这个,不能撒谎,撒谎会被狼吃掉的阴影一直督促我做正直诚实的人。
我现在顶想做的便是把南师傅吊起来毒打一通,只可惜不久前,南师傅因为翠花楼的翠花姑娘与人私奔颇受了一番情伤,自称看破红尘,要云游四海,于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悄悄走了,只留给我一封书信,督促我记得吃饭,不要饿瘦。我当时着实伤心了一番。现在看来,南师傅高瞻远瞩,真乃神人也。
“小姐,哦不,贵嫔娘娘,这是夫人为您准备的嫁衣,夫人说让您试试还合不合身!”小莲和另两个小丫头一起,抬了巨大的漆器妆奁进门,极喜庆地说道。
我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贵嫔娘娘,这称呼听来真有说不出的惆怅。那妆奁上已蒙了一层尘,想来我十五岁及笄时,母亲便开始为我准备嫁衣妆奁。我当时心中颇委屈,以为母亲希望我早早出嫁,母亲笑说,不是愿我早早出嫁,而是做母亲的都希望女儿将来出嫁时能有最好的风光,早些准备总不至于婚事到跟前再张罗而慌张。
我心中愁云惨淡,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圣旨都下来了,若是再退婚,皇帝陛下在面子上怕是不好看,面子不好看就容易开杀戒,我不能因为一时的任性害了全家人。
香儿帮我换上新嫁衣,极浓艳的红绸铺展开来,裙摆衣褶繁繁复复,像极了一朵茶花的怒放。嫁衣很合身,我现在的身材与十五岁时并无多大出入,由此可见——该发育的部位没怎么发育。
我看着铜镜中的红衣美人,白皙的一张瓜子脸,虽有些苍白但青春逼人,一双眸子在那红妆的映衬下更显熠熠生辉。我恍惚觉得那是与我全然不相干的人。已经萎蔫的心似乎不该有这样鲜活的皮囊。
我带了七弦琴去后院竹林,好久不弹,琴台上蒙了薄薄一层灰尘。
我拨弦,琴弦发出一个清脆的乐符,手指不由自主弹起一首曲子,这首曲子还是那个人教的,叫《高山流水》,讲的是俞伯牙与钟子期两个男人的故事。他曾说,可以不知其他琴曲,但这首《高山流水》是一定要会的。我那时学得兴起,只用了一下午便会弹了,会了后便不再弹,想不到今日凭借很久之前的记忆竟然弹得很不错,只错了一两个音节。
一曲终了,身后传来击掌声。转过头去,我最最想不到的人竟出现在眼前。
“你的琴艺进步了。”那个人淡淡说,不知情的人见到的话大概以为我们在闲话家常。
他穿了一身白袍,纤尘不染,站在金黄而温暖的夕阳下,仿佛天神降临。夕阳的融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俊美而飘逸。一如我第一次见他时。
我心神恍惚,觉得像在做梦,喃喃叫了声“子文”。
“听说你要嫁人,看来是真的。”他上下打量我一身红衣,嘴角带了若有若无的笑。
“你……你上次说的话……是真的?”我心中百转千回,问出了一直郁结于心的问题,像所有无知少女那样,放弃所有骄傲和自尊,犹带了一丝侥幸,“你可曾爱过我?”
他眉间微动,不置可否地笑笑,眼神中是洞悉人心的自信和傲气。“如果我说不是真的呢?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也许,每个人的人生中都有一个死结,当遇上这个死结,所有的理智和逻辑都会失效。我想,那个人,注定成为我的死结。我小时候偷看南师傅私藏的那些杂书,诸如《风月宝鉴》《我和花魁不得不说的故事》《少妇眉娘》等在当时颇盛行的手抄本,书中用词旖旎,讲男女堕入爱河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是她前世的注定,今生的劫……”当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现在看来,作者确实很懂风月。
我盯住他的眸子,努力去探究这两句话里带的情绪。一瞬间,我的心底腾起一股喜悦的热流,这热流渐渐膨胀,横冲直撞,裹挟起滔天巨浪……
不过,也只是一瞬。我在心里悲哀地想,太晚了。我不能不顾家人而去,皇命不可违,我不能那么自私……我的人生观向来潇洒,做事情更是敢想敢做,仗着父母和哥哥们的宠爱,甚至不计后果。可是现在,一种深重的无力感牢牢挟持着我。
“我不能……”
这种腐蚀人心的矛盾在我心里没有纠结多久,他以一个轻蔑的笑终结了,“我知道,卫家人何时不贪恋荣华富贵,太阳怕是会打西边升起!”
“不是你想的那样……子文大哥,你对我们家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没误会,我清清楚楚知道你们卫家的底细,贪慕荣华、混淆视听、诬陷忠良、卖国求荣!你最敬爱的父亲就是朝廷第一大奸佞!”他说着,一步一步逼向我,眉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脸部的肌肉因为震怒而不自主地抽搐。而他的眼睛,我从未见过这样冷厉而充满仇恨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像是只饿极了的豹子。
我的心骤然缩紧,关于我父亲的名声我也有所耳闻,还特地跟南师傅探讨我爹到底是不是个大奸臣。
南师傅说,越接近权力中心,越容易毁誉参半。我深信不疑。或者说,我愿意去相信,我父亲给了我一个父亲所能给的所有爱、所有宠溺。他并非完人,也不见得能成为管仲伊尹那样的贤相、名相,但他是个好父亲,不折不扣。
“不,不……不对,我父亲没有……”我只觉得脑子乱成一团麻,拼命地想辩白,说出来的话却是苍白得无力。心里想着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明明是有那样美好的初遇。
记忆闪回到我们相识的原点。那时,他说,“在下赵子文”,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华灯初上,月儿正圆,一切都只是为他出场准备的布景。
赵子文,现在想来,这名字多半是假的,而且假得是那样明显、那样有目的性。我没记错的话,赵氏孤儿的名字就是赵文子。赵氏一家被奸臣陷害而惨遭灭门,幸存下的唯一儿子长大后为家族报仇雪恨。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吧,甚至连假名都取得这样意味深长。
“小姐——”香儿惊叫了一声,手上的托盘应声坠地,碗盏碎得乱七八糟。
香儿是很机灵的,这种机灵大约源于自小处在一个极复杂、等级分化严重的大环境,为了更好的生存,需要时时察言观色。这种机灵,我似乎无论如何都学不会。我对香儿的机灵是很有信心的。比如,她见到这种场景不会莽撞地冲过去,不会像一般的忠仆护主那样挡在我前面,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相,声泪俱下地说“要杀我们小姐,先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事实上,香儿拔腿就跑掉了。很快,在我跟赵氏孤儿对峙的当儿,香儿叫来了一大波人。
我本想本着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的原则,不要惊动府里人。毕竟大家都是文明人,何至于干违法犯罪的事情呢?事实证明,我失策了。
卫府的警卫向来很好,一天二十四个时辰都有人当值,夸张的说,飞进个苍蝇也会被查验一下有没有携毒。这样一个大活人进来,且已经跟我闲话了半天还没被发现着实有些奇怪。
“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他现在离我很近,说话的口气竟然是魅惑的,“我们找一个世外桃源,远离这些浊世的乱七八糟!”他回头瞥一眼身后拿刀拿枪的卫府护卫,为首的是我三哥,他的神情似乎很紧张,紧紧盯着赵子文的一举一动,左手持剑,右手握剑柄,剑鞘中已隐约露出寒光。三哥身后是些奇装异服的武林人士,持着奇形怪状的兵刃,他们是我父亲重金礼聘而来。因为之前发生过几起刺杀事件,我们全家对父亲的生命安全都有些提心吊胆。自从请了这些武艺高强的武林人士,刺杀事件大多被消泯于无形。他们是艺高之人,不仅胆大,而且傲慢得很。尤其我父亲的四个贴身保镖,铁塔一般侍立,永远的面无表情,见着几个哥哥和我也不过微微颔首,算作招呼。现下,院子里几十号人都静静站着,静静盯着院子里的不素之客,像一群狼窥视一只离群索居的羊,等待着最佳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