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我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挣扎了一下,发现手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而且嘴里还被塞了什么东西,发不出半点声音。我心里“咯噔”一下,想着难道被那个人活埋了不成?这种事情他未必做不出。
好在,不久,我便听到了其他的声音。马车轱辘转动碾压的声音、街上叫卖米粮糕点的声音、男女老少说话的声音,听在耳中竟有说不出的美妙。如此看来,我仍旧贪恋着生,虽然,生是如此艰难。
也不知走了多久,外面人声渐渐没有了,想是离开了市廛。我蜷居在一个狭小黑暗不知名的空间,像是一个方形的箱子,只觉得越来越胸闷气喘,快要死过去一般。这便是真正的苟延残喘吧!
“排好队,打开包袱,”是一个颇威严不耐的声音。我所乘的马车在这时候停下。
“过去吧过去吧——”“你——”“包袱里是什么?”“马车里的人出来!”我听着这些声音,大致能推断出已经在城门口,正等候出城。这一刻终于到来了,也好。
“站住!”有个脚步声由近到远,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急促而迫切。
“马车里的人下来!”命令的语气。
“哎吆,官大爷,里面是我家小姐,这……多有不便,”是个中年妇人的声音,跟昨晚上守在蕊初门口阻拦官兵的声音一样,那声音停顿了一下,“这是一点小意思,给官爷们买酒喝!”
“皇命在身,耽误了公务你担待得起吗?”守城的卫兵不为所动。
“这……这……”妇人的声音怯懦起来。
“怎么了?”是一个软糯糯、柔弱弱的清甜声音。不消说,便是花魁本人了。
“请小姐移步下车,王都进了北漠来的刺客,在下受了皇命要检查出城车辆和人。”卫兵的声音一下子谦和起来。
“这……刘大人,我们还是下车去吧!”花魁的声音显得万般无奈,柔弱惹人怜爱。
“刘大人?”卫兵警觉起来。
“嗯哼,”马车内的刘大人清清嗓子,“正是本官,刘四振,工部员外郎。你们守城统领杨勇杨大人近来可安好?我上月见他,他身体微有抱恙!”
“托您的福,杨大人已经恢复健康。”卫兵的语气谦卑起来。
“本官这就下车,方便你们搜查!”
“不必了不必了,既然是刘大人的马车,无需搜查,请出城去吧!”卫兵殷勤道。
我暗暗心惊,朝廷一个工部员外郎竟也搀和进来,我不知道他是否知悉实际的情况,也有可能,他只是惑于美色。他若知道实际在做什么样的事,在帮什么样的人……我不敢再想。
马车又启动起来,走了不知多久,听到门锁开启的声音后,我突然感觉到一片天光照在身上,因为已经适应了黑暗,眼睛被那光亮晃得十分难受。然后——我被人从箱子里拎出来。我努力睁开眼睛,终于看清楚周围的一切。工部员外郎和花魁蕊初的影子早已不见,我在马车里,面前是那个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蓝衫,头上是顶破旧的遮阳斗笠,一身马夫的装扮,只要不抬头,不露出那张不俗的面孔,保管被认作寻常马夫。
他看了我一眼,眉目微皱,淡淡地说,“你瞧,已经出城了,我说过总会有办法的!”
我努力吸了几大口空气,胸闷好了很多,只觉得豁然开朗,再看那箱子,盖顶钻了两个小洞,难怪只觉得憋闷,他倒是想得很是周到,生怕我给闷死了,“即便如此,我们家、朝廷恐怕都不会轻易罢休,你有把握逃过一路的追兵?”
“没有。”他很坦率,眸光一闪,眼底是看不见底的深渊,“不过,我会在逃无可逃的时候结果了你,所以,你最好祈祷别那么快被追兵赶上。”
我心中冷笑,只是经过这一日一夜的折腾全身乏力,已经没有力气跟他斗嘴对抗。只缩缩身子,倚着车厢,闭目养神。那个人则去车厢外驾马,当了我的马夫。
到中午的时候,那个人喊了几声“吁”,把马车停下,进了车厢。递给我一只硬馒头,我接过。一面看着车厢外单调的景色,一面啃那馒头。郊外风景还可以,还是满满的绿意,只微微透露出一种繁盛已久的衰败。许是到了秋季,再浓艳的绿也要褪色了。馒头很冷很结实,连咸菜都没有,简直难以下咽。我想着此刻若是在家,正赶上秋季进补的时候,母亲除了关注我的衣饰发型,在膳食上也十分留心,到了这个节气,每日里就会额外增一例应季的汤品,像是红枣山药排骨汤、白茅根雪梨猪肺汤、无花果菜干瘦肉汤、花生枸杞山药粥,都是寻常的食材,但经阿专一捯饬,色香味俱全。我呢,还有小灶候着,一入冬,便有一碗冰糖燕窝做宵夜,有一阵我看到燕窝就想吐,便全赏了香儿。
“抱歉了,千金大小姐,只有这个,没有山珍海味,其实偶尔吃一吃体察一下民间疾苦也是不错的,免得参鲍吃得太多,肚子里太油腻!”
我顺着他的意思自嘲:“是啊,民脂民膏吃多了,粗茶淡饭正好刮刮油!”
罢了罢了,身为囚徒还能吃到白面馒头,想想也是不错了。许是真饿了,我竟然将一整个硬馒头一点一点吃了下去。咂咂嘴,喝了几口水,送下肚去。
又走了一程,夜幕挂下来,繁星闪现,像是瑶池仙子晶莹的泪珠。遥遥看见不远处有处灯火,很黯淡,但毕竟是灯火。
我们下了马车,敲门借宿这荒郊中唯一的人家,四野静穆,远处传来几声夜枭的怪叫,气氛多少有些诡异。
敲了好半晌门,终于有个颤颤巍巍的老者拄了拐杖来为我们开门。老者打开门,缓声道,“谁啊?”就着月光,我抬眼望去,老者面目慈祥,须发皆花白,看他衣着打扮,虽清贫但看得出很是整洁。
“老大爷,我们是过路人,误了客栈,希望能在贵宝地借宿一宿。”那个人语气极为诚恳。
“哦哦,出门在外,自是不易,看你们这样子,是小夫妻吧?”
“正是,这是拙荆!”他说着,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我挣扎,却被他攥得更紧。
“好久未见容貌这样清秀的小娘子,哪里是拙荆,小兄弟,你有福气啊!”
“多谢多谢!”那个人陪笑道。
老者将我们引入家门,小院小而破旧,院墙上裂了几道大缝,像个丑巴巴的笑,两三只母鸡被散养在院子里,也不怕人,正悠闲地踱步。院子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安置得井井有条,一眼望去,就连柴房里的一小摞干柴都码得整整齐齐。
“老婆子,贵客来了!快准备晚饭!”
便有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奶奶开门走来,慈祥的笑意就隐藏在她的皱纹里,岁月的神奇之处在于通过皱纹,让所有人都和善起来,“这是谁呀?我老婆子眼睛不好,认不出来了呀?”
“是过路人,错过了客店,来我们家借宿一宿。”老者解释。
“哦哦,快请进,我去弄菜!”老奶奶手脚麻利地去了灶上。
“我……我去帮忙!”我赶忙说,蹦跳着便要奔过去。
韩风一把拉住我的腕子,“当然,夫人去帮忙是应该的”,他微笑着看向我,接着俯下身来,在我耳边吹气,“不要做出连累别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哦!”我心里顿时毛毛的,脸色僵住。
“我去卸马车。”他自顾自出去了。
我在老奶奶的指挥下,笨拙地洗菜、择菜,一小把菠菜叶子已经发黄,她还舍不得扔,唠叨着说,“看着不起眼,奶奶煮出来就好吃了。”
我点点头,微笑着看她,“奶奶你高寿?”
“老婆子今年七十五喽,黄土埋了半截,小鬼很快来叫去见阎王了!”老奶奶边干活边自嘲道。
“奶奶别这么说,您身子骨还这么硬朗,一定能长命百岁!”我突然觉得能活到七八十岁,儿孙满堂,长出皱纹和银发真是不容易,是天大的福气吧。于我,大概是没可能了,心下惨然。
老奶奶手脚麻利,在自家灶上更是得心应手,我帮忙洗了菜就杵在一旁干看着,再插不进手。
“小娘子,看你这嫩生生的手,不像是干粗活的命啊?”炒菜的当儿,她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遭,神色狐疑。
我暗暗佩服,这奶奶老成这样,一双眼睛倒是很亮。我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蓝色粗布衣服,土里土气,膝盖处还有两个青色补丁,与我这一双白嫩嫩的手倒真是不协调。
“不瞒您说,家道中落了,以前倒的确过了一段风光日子,现在……”我讷讷,“现在也是过一天是一天吧!”
我现在是尽量不让这对善良普通的老夫妻牵连进来,本来还想着没准他们能帮忙传个话,但自从韩风说了那样的话——哎,我的个性,终究还是太软弱。
老奶奶咧嘴一笑,本来是门牙的地方黑洞洞的,“你那小郎君对你不错吧?看样子真是一表人才呢,我那儿子若是活着,孙子也该这么大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立时想起了大哥,心中大恸。原来这笑呵呵的老奶奶竟也有如此伤心事,不知如何接话,只局促地看自己的脚,竟还是昨天穿的那双锻鞋,现在已经脏兮兮的。
饭菜很快准备好了,一个凉拌小苦菜,一个鸡蛋炒菠菜,一小碗黑乎乎的咸菜,主食是地瓜窝头。大家围坐在炕上,老奶奶将热乎乎的窝头分给每个人。我咬了一口,虽然入嘴就觉得粗糙,但味道很甜。菠菜里虽然盐和油都不够,但有鸡蛋搭配,炒熟了也并不是难以下咽。看两个老人的衣着和屋里的摆设就知道,鸡蛋并非每日都吃得上,大概是特意用来待客的。
想不到这就是平头百姓日常的一粥一饭。在我们卫府,连下人都不吃地瓜面的窝头,也许真应了那句话——人比人,气死人。而我也第一次开始考虑我父亲也许真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不然就靠明面上那点官俸,怎么维持一大家子奢华的生活。我开始重新考虑我所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从未想过的事情。
“吃啊吃啊,仔细一看,这小两口长得真是俊俏啊,”老奶奶笑呵呵地不住让菜,顺手把一筷子鸡蛋夹给老爷爷,“老头子,你年轻的时候也这般好看呢!”
须发花白的老爷爷脸色有点不自在起来,“老太婆,几十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别是记成你的阿牛哥了?”
老奶奶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嘴角却仍带着那抹笑意,“老头子吆,也不怕客人笑话,还在吃你的陈年旧醋?”
有丝甜暖爬上心头,想来,这是我被迫离开家后,第一次感到温暖。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可爱的老人家,那种流转于二老眼中的温柔情谊,那种相依相伴的敦厚踏实,不知道这世间有多少人有幸能有。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曾以为我得到了的,现实给了我一个最响亮的耳光,告诉我,那不过是我愚蠢的一厢情愿。
“小娘子,怎么不吃了?不合口味?”老奶奶问道。
“没有没有,很可口香甜,奶奶,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饭菜了!”我把已经到眼眶的泪水硬逼了回去,绽出一个大大的、没心没肺的笑。
吃过饭后,我跟老奶奶一起收拾了存放杂物的小西屋,屋子小得只放得下一张床的样子。老奶奶一直叨念着自从儿子去世这屋子就再没住过人,看她神情黯然,我心中有些歉疚,想来我们的到来又一次让老人家想起了不开心的事。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意,勉强微笑道,“傻丫头,活到奶奶这把年纪什么都想开了,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多想想快乐的事,难过的事也便淡了。”
我颔首赞同,心里却想,怕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想快乐的事了。
初秋,露重。雾起来了,望向窗外,已是白茫茫极厚重的一大片。
晚间已颇有几分寒意,老奶奶特意抱了一床半新不旧的蓝花被子给客人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