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后启到楼阁的时候,楼上雅阁里传来嬉笑的声音还让他觉得突兀。他定了定神,才走了进去。他的到来,让里面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他常年待在大穆野,并不热心和氏族们交好。可商均不同,他不仅仅是帝舜的公子,还受他君父看中,更何况,他与商均一样,心里都有一块缺失的地方。
商均起身迎他进来,依次做了介绍,酒过半盏,笙歌不绝。
节并氏的公子禾涑提到了如今掌管魔界的罗睺魔君身上,“听说当年弥离天的神魔大战中,江疑上神遗失的灭世黑莲就在那魔君的手上。”
羲和氏的世子羲无道“十二品灭世黑莲,世间无物可破,能吸收暴虐毁灭气息,被魔域得到可算是让他们耀武扬威了。”
“灭世黑莲又如何?不过是神器一角,还不能对我们怎样呢!”羲昭傲气的说。
天吴氏的后离不认可,“光是算上那罗睺魔祖就够棘手的了,更何况他手下百万的魔兵,再加上上古神器相助,要是真正又打起来了,我们还得更加麻烦呢!”
“到底受苦的还是人间界的凡人。”商均叹息道,他们谈得热闹,夏后启却出了神,不加入也不离开。
商均给他倒了一杯酒,是桃花酿。他目色更加深沉,却又不语。
“这里的桃花酿你尝尝?”
他一饮,微楞,确实很像,也难怪商均让他尝了。
商均见他们聊得欢,夏后启格格不入了些,他劝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可是你早晚得继承你君父的地位,早点交好些人脉也是百利无害的。”
商均对他好,他知道,因为他们懂得彼此心里的伤疤。商均想,毕竟是自家小妹的原因,也不好让人家伤心难过一辈子。
可是夏后启却说“我这余生就在大穆野老去,哪里需要什么交集。”
商均叹息道,“已经这么多年了,你也应该放下了!她若还在,也不希望你这个颓废的样子。”
夏后启默了默,然后道,“有没有可能她并没有死?”
他的话,让商均一愣,酒杯也落到了地上,喧嚣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了过来,他忍住片刻的微怒,对夏后启道“跟我出来,我们单独说话!”
后院里没有太过耀眼的灯光,抬头漫天繁星和朦胧轻纱的皓月,低头是清冷月光,疏影幽幽。
从阁楼上的窗户望下,就恰巧看到这一院落的月色,阁楼上的雅间里的人安静得没有一点动静。
两个欣长立影,正是楚楚而在。
还没有等到商均怒气的开口,夏后启已经忍不住说,“我好像见到她了,我知道她就在这里!”
商均的怒气生生压得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说”夏后启,你的意思是,她明明还活着,这么多年却又不回来,让我们在她死去的噩耗里,为她撕心绝望,心上结疤。而她却在外潇洒成性,四海玩乐?你认识的阿宵就是这样自私的人?若是这样,我倒希望她的确是死了!”
楼阁上听角的人不由楞住,手上的琉璃杯也被她无意握碎,鲜血淋漓,让一旁的人不知所措。然后,只觉得悲伤得快要透不过气来,她不是不回大泽山,原来,是这样,这么多年,她已经没有资格。商均说得对,没有谁再能承受生死离别的绝望。
她倒宁愿是死了,也不愿意安然无事的回去后,意味着告诉他们,所有的痛苦都是没有必要而多余的,这一切的悲伤都是可笑至极,可明明不是她的错!为何就像她罪大恶极一样。
夏后启说“可是,再痛苦一回又如何,我们心里都希望她死去的消息是假的。商均,你的心里难道没有一点希翼吗?毕竟当初我们谁也没有找到她的尸骨。”
他怎么会没有希望过,当初他匆匆赶回大泽山连她的尸骨都没有见到的时候,在后十年里,他几经疯狂的寻找她的消息,丝毫不亚于夏后启。一个四海寻觅,一个枯守成灰!
可是,这么多年,换来的是什么?茫茫天地,四海蛮荒,除了她的亡音,再也找不到任何的踪迹。
就算他满怀着希望又怎样,早就已经在一次次失望透顶下被一点点磨灭殆尽。
这一点,夏后启应该明白得比他更透彻。
然而如今,他居然问他,“有没有可能她没有死?”甚至说她就在这里的话。
就像触碰了早已结疤的伤痕,一触就是鲜血淋漓。
他陷入了深浓的沉默,最后他说,“夏后启,我宁愿相信她已经死了,也不想再燃起希望!”
他明白,可是滇河湖畔,石桥隽影,那白衣的女子,明明就真实存在过。
江疑说得对,她就是害怕回大泽山。因为她害怕,这么多年的消亡,无论是大泽山,还是他们,都早就没有了她的存在。已经沦为记忆和过去的人,在此突兀的出现,除了更深的伤害,还能是什么?她一直觉得,岁月是个可怕的东西。
而她,也该放下了……
商均叹息道“别说了,我们进去吧,羲无他们也该着急了,到时候罚酒,你可得替我喝了。”
夏后启收敛了情绪,清笑道“我就不和你们一起了,我生性安静,怕尴尬了气氛。”
他也不强求,“随你吧,不过你要去哪里?”
“君父交代的事,我也做好了。天一亮,我就打算回大穆野了。”
“这么急?都不陪我回洞庭?我母妃倒是常常念叨你。”
“下次吧,等到下回再去和女英王妃请罪。”
两人说说家常离开,院落里恢复了清冷寂静,那一地月色下的疏影,渐渐孤独起来。
她果真在萍水相逢后院的阁楼里找到了江疑。她摘了面具,大大咧咧的冲了进去,一口就夺了他手上的清杯,将杯中清酒一饮而下。
江疑面不改色的看着她,然后嘲笑道“活该!你这是自讨没趣!”
“谁自讨没趣了!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她狠狠白了他一眼,然后顺势坐在桌前。
江疑看了一眼正要进来的长右,不由皱眉,门顺势用力的关上。
长右讽刺的一笑,也不急着进去,她此时的伤疤她是不想再让任何人看到的,除了江疑,他又何必再赖着不走。
他转身离去,也不告别。来日方长,何况,他总归是不会轻易就放手的。
江疑不急不慢的给她斟了杯水,他一向都是优雅清冷的样子,倒让她无计可施起来。
“见着他了?”
她点了点头,目色悲凉。也只有在他面前,她再也不用掩盖什么。
“见着就行,可要跟我回沉浮殿?”他面不改色,可仔细留意,却是问得小心翼翼。
她突的抬头,“你是来接我的?”
江疑侧过头,看着窗外月色,道“我不想还要再去找个打杂的。”
她是了解他的,此刻心里还是些许欣慰,她说“我本来就是要回去的。”
他不再说话,嘴角也无意带着淡淡笑意。
然后,院落清冷里发生的事,却让两人更加沉默起来。
他面无表情的给她手上清理血渍,她倔强的泪在眼里闪耀,迟迟未落,可她面色发白,满面苍夷,还是让他想起了她当初醒来时候的样子。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和希望,一心就想这样死去。
他冷冷的说“不许给我想死的念头!宵明已经死了,你还想杀死少辛吗?少辛的命是我救回来的,该由我决定!”
她抬头看到他,泪就肆意的流了下来,无论止也止不住,她说“江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沉默的看着她,最后,终究心软,他轻抚她的泪痕,无奈的道,“你什么都没有了,就更不用害怕什么才是,因为你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了。”
而我,无论如何,你都不用担心,因为我会一直陪着你,只要你是需要我的。
少辛,随我回符惕山吧,那里已经是你的家了。翌日,已经是祭神节的最后一天了,她从塌上醒来,头还昏昏沉沉的,大抵是昨夜饮酒过多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上,伤口已经全好了。江疑坐在窗边,手中端着一本古籍,白衣微动,翩翩如玉。
见她醒了过来,他淡淡道,“祭神节最后一日,有游船祈福的节目,可要去看看?”他记得她其实是喜欢热闹的。
祈福?这祈福的对象就在她的面前,她不由异样的看了他,最后,才点了点头,“反正是你的事,我也去凑凑热闹也行!”
“阑珊已经准备妥当了,我们走吧!”他收起了古籍,几步就站在她的面前,然后伸出双手道,“十坛枸杞酒!”
她就知道他是有目的的!狠狠瞪了一眼,“十坛就十坛!”
她一直觉得滇河的河水太凉,哪怕是盛夏夜里也是冷风瑟瑟的。暴露在白日里的夏州国,她觉得太过突兀。她待在船里阁楼,不愿意出来,从窗晏看去,船头之上,正见着江疑,那是,她片刻恍惚,心也不由漏了一拍。
江疑喜爱穿白色,出尘飘逸,优雅清贵,他总是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样子,他身上总是落满了苍然。
他从盘古开天地的时期就已经存在了,伏羲氏和神农氏的后代,不介入这个尘世,也不游离九天。
她一直觉得符惕山对于他来说太小,他适合更广阔的天地,可是他自在来,自在去,其实哪里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江疑回过头,让她突然面红了起来,立刻关上了窗。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只是觉得那人太过耀眼了。
船外传来的喧闹声,将她从迷糊中惊醒,她感到有船靠近的波动。刚打算出去看看,传来的声音就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上船来的人是商均,他老远就看着江疑上神的船只了,想着本来趁着祭神节受着帝父所托是要去符惕山拜访他的,如今却在夏州国遇见了,更是省了上山的事。
他向江疑行了行礼,这个洪荒要说不可得罪的人要算符惕山的江疑上神了。
不仅是他关系着伏羲氏和神农氏的趋向,还有他守护的上古神器,更何况,他地位尊贵,岁月长悠,也从不介入洪荒之争,并未说站在哪方的立场,没有谁要死的自讨苦吃去得罪。
“上神,商均奉帝父之命前来拜见!”
江疑面不改色道“既然是拜见,理因在我符惕山中,现在你却在我面前,分明是诚意不够!”
商均也不恼,有礼的赔不是。丝毫没有帝之子的架子。“上神说得是,的确是商均的不对,改日亲自上符惕山拜见上神!”
江疑身为前辈,也不好再为难他,“既然是碰巧遇见了,也不需要你再拜见我,符惕山一向不沾尘气,人来多了也不好。”
商均的随从有一个叫孟涂的男子,他都听得有些来气了,一脸憋得通红,可两个人硬是面不改色的样子。少辛在里面也无奈的笑了出来,两个人的性子她都是了解的。
商均其实是爱闹的,可是偏偏却忍得,大抵是帝舜这些年对他严苛吧。
“我这里有些枸杞酒,可要尝尝?”江疑道。
“却之不恭!”然后他又吩咐孟涂在船上等着。
她咒骂了江疑一下,不知所措了起来,商均要是进来,肯定是要见着她了。她着急间,江疑已经和商均走了进来。
商均愣了愣,问到,“这是?”
江疑无所谓的说“宫里的侍女罢了,你不要在意。”
她愣在原地,面上白色轻纱遮面。商均看了看她,却也没有说什么。
江疑催促道“少辛,楞着做什么,还不快把枸杞酒斟上。”
她回过神来,微微行了个礼,将桌上的枸杞酒给他们斟上了。
商均没有认出她来,也没有注意,想着她带着面纱,也是脸上有伤吧。更何况,江疑上神在,他也不好问什么。
商均举杯轻饮了一口,不由惊愣住。
江疑道,“怎么?不和你口味?”
他连忙收起了失态,道“只是觉得像故人所酿,不由觉得惊诧,只是可惜,我那故人早已逝去,如今再能尝到这样的味道,失态了。”
她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只是双手不由紧握住。
江疑把玩着酒杯,不经心的道“逝去的故人?可是大泽山的帝姬?听说你们的感情深厚?”
商均说,“是小妹,当年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实在是商均一生的遗憾。”
江疑放下酒杯,突然严谨的问他,“若是让你见着最后一面,你会怎样?”
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似乎什么也不能做到,只能看着她渐渐死去,冰冷,与其这样绝望,却不如遗憾。
江疑说,“酒可以相似,人却不能相似。”说完看了一眼少辛,见她面不改色。
他不明白江疑的话,谁也没有做声。
他悠哉的问到“帝舜他这些年可还康健?”
商均回答“康健,只是也不如从前了。岁月沧桑,帝父也逃不过。”
“大泽山呢?”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才发现江疑上神此时正无比闲心的和他拉家常呢。
然而,他也居然耐心的说了起来,丝毫没有觉得不妥,他说“当年小妹亲手种下的榣木已经长大成林,帝父下令不可摘毁,我知道就连是帝父也对她的逝去而痛心疾首了这么多年。烛光成了大泽山唯一的帝姬,帝父要将她许给招司上神,可那明明是阿宵的良配,烛光总是任性的,我不喜欢她。总归,大泽山除了失去阿宵,一切都好,”
她听得心乱,转身泪就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她知道,这么多年的牵挂也应该放下了,大泽山一切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没有了她。
“我去看看阑珊有什么要帮忙的,”她也顾不上他答应了,连忙就走了出去。全身颤抖,想要止住泪水,却让自己面色通红起来。
江疑沉默不语,一饮而下,商均疑惑不解的看着他,可也不问。
“商均……帝姬若是知道,也会放心的。”
她坐在船延,赤着脚,水波轻荡的水花清清凉凉,青色的裙裾和她柔软及长的秀发一起清漾。她面上白纱,眼睛看着远方,安静而清明。已经是昏落了,夕阳的火烧云撕裂成盏。
商均的船舶停靠在这船的后面,商均已经在里面和江疑待了三个时辰了,她并不关心他们谈了什么。船行到了夏州国的尽头,可滇河一望而去却见不到头。
她记得小时候,她还是大泽山的帝姬,帝舜的女儿宵明,万千宠爱。
商均就喜欢带着他去大泽山下的湘江划船,她坐在船边,商均站在船头,一划就是一整天,回去后娘亲不停的责怪她,可同时也让空腹的她快去吃饭。
有一次,遇到了湘江里的师鱼,食人,商均为了救她,便跳入了湘江和它打斗,她永远记得那天的江面上红色就像撕裂蔓延的红花。
她在船上哭得稀里哗啦,然后,商均从水里冒了出来,拉着船延,喘着粗气,安慰她,“阿宵,别哭了,我没事的!”
师鱼的尸体浮在水面上,商均的样子狼狈不堪,她连忙拉他上来,却又哭得更厉害了。“哥哥,对不起,一定很疼,阿宵不对,不应该让哥哥带我来玩!”
商均的右肩上被师鱼撕咬了好大一块血肉。他面色发白,可是却已经安慰她说,“我不疼,阿宵!你也别哭了!真的,哥哥不疼。”
她记得那次,回到大泽山后,她们鲜血苍白的样子着实把帝父他们吓了一跳,不仅被禁在大泽山十年,从此他们也没有再去湘江划过船了,虽然哪里再也没有了师鱼。那次,商均在床上养了三个月才见好,可是右肩上从此就多了一道狰狞的伤疤。
商均和江疑聊完之后,从船舱里出来打算走的时候,便看到了她坐在船延发呆的身影,一时之间居然觉得恍惚和熟悉。
他走过去,不觉间放低了声音,问“你叫少辛?”
她也不回头看他,点了点头。
“我并没有恶意,我只是觉得我们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你可曾见过我?”
“大抵是没有的,我一直都在符惕山上,很久都没有出来过了,何况是认识你这样尊贵的人。”她笑了笑。
他见她回答的从容,“既然如此,是我想多了。那枸杞酒可是你酿的?”
她说,“是的,可合公子的口味?”
“很好喝!以后有机会真希望还能再尝一下,只是可惜,符惕山我是没有办法进去了。”
“你要是喜欢,我托人给你寄一些便是!”她不经意的回答。
他笑道“那就多谢了!时候也不早了,我该走了,保重!”
她默了默,回过头看着他,轻轻道,“保重!”
离开船的时候,商均回过头看去,她还坐在原地,青裾乌丝轻拂,夕阳落下,她的身影让人觉得恍惚,她带着面纱,苍然得让人寂寥。
他想到了当年,在湘江上,他和阿宵一起划船,她站在船延,他在船头。一晃就是百岁匆匆。
孟涂从里面出来,恭敬的告诉他,“夫人让少主早些回洞庭山,说是请了几个氏族的女子,要少主去看看。”
他不由犯难,一方母亲的话恭之不却,一方他如今到没有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
“夫人说,这次少主要是再看不上,她就不打算住在洞庭了!
他倒是觉得孟涂一副看戏的样子,“回洞庭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