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容天成尚未带着江氏回来,一众姨娘先是跑了来,个个打扮得素雅无比,全无这些时在家的招摇姿态。想不到江氏余威尚存,这些姨娘们还记得她的喜好,容蓝雪神色微动,不知该喜该愁。
这些姨娘们,没有放过容蓝雪,围着她叽叽喳喳。三姨娘率先开口,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激动:“大小姐,听说太太要回来了,是真是假?”
容蓝雪淡淡地道:“府里不就数你同她走得最近,你都不晓得,别人怎么知道?”
其他姨娘嗤的一声笑出来,但转眼又被生生掐断,毕竟容天成已经接人去了,三姨娘马上就要东山再起,她们得罪不起。
但也有不少不怕她的,比如关过柴房之后,而今仍旧最得宠的六姨娘;早同她有过节的七姨娘;由于小产,深恨着江氏,顺带着把她也恨上了的八姨娘;还有一个随时随地都跟影子似的大姨娘,容蓝雪心想,她应该是万念俱灰,谁都不怕的。
不过再怎么不怕,也担心江氏回来后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再由三姨娘一怂恿,拿她们中间的一个开刀,因此心内极其忐忑,都眼巴巴地望着容蓝雪,寄期望于从她口中得到江氏回府是假的消息。
八姨娘甚至拭着眼角道:“现在的太太多好啊,多会体恤人,从来不多管束我们,大小姐,你跟老爷说说罢,别把江氏接回来了。”
容蓝雪看着她们,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的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布,而她们一个二个却都假装没看见,这是甚么原因?她冷哼一声:“眼睛耳朵都挺长的呀。”
众姨娘马上垂下了头去,眼观鼻鼻观心。
瞧瞧,瞧瞧这容府的风气,妾室都能到正房来偷听了,叶氏管家的手段,还真是不行。也许江氏回来也好,反正她现在住在知园,同她井水不犯河水。想到这里,容蓝雪觉得自己实在是无须多跟这些姨娘打交道,站起身来,道:“我先回蓝苑去了,待会儿老爷回来后我再来。”
众姨娘出声挽留,有真心的,有假意的,不过都是为着她们自己打算。容蓝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有甚么话,自己跟老爷说去。”
她抬脚就走,但才迈过门槛,就见一溜穿着整齐,打扮光鲜的丫鬟手捧手帕痰盒等日常器皿,自游廊鱼贯而来。再朝前一看,江氏由容天成陪着,赫然就在队伍最尽头。只不过两人的表现十分奇怪,容天成低头哈腰,极尽讨好之能,但江氏脸上却始终是淡淡的,对他不理不睬。
是欲擒故纵,还是真不待见容天成?倘若是后者,她为甚么又要回来呢?容蓝雪带着满腹疑惑,又退回了厅里,小声地道:“来了。”
众姨娘一凛,连忙分两排整齐站好。容蓝雪则站到了最末端,最靠近大门的位置。
“太太回府!”嘹亮的通报声响起,丫鬟们鱼贯入内,分站主座两侧。容天成殷勤地托着江氏的手,将她引进门来。当看到众姨娘齐整整地站在厅中,而叶氏已消失不见时,满意地笑了,再看到站在大门处的容蓝雪,还以为是她把姨娘们叫来的,心里就更高兴了,暗道,到底是亲闺女,还是向着自己的。
容天成春风满面,带着江氏朝前走,但江氏出人意料地,在容蓝雪的面前停下了,盯着她脖子上的纱布,问道:“这是怎么了?”
容天成打了个哈哈:“没甚么,她自己不当心,磕着了。”
甚么东西,能磕到脖子上?江氏没有移开视线,直直地看向容蓝雪。
不知怎地,容蓝雪总觉得她是知道些甚么的,因为那目光里,似乎含着些怜悯,还有些别的东西。她想了想,干脆把事情托盘而出:“我爹要把我嫁去城东李家,我不愿意,求他退亲,他却不肯,我没办法,只好出此下策了。”
众姨娘都知道她脖子上的这道伤是怎么来的,但当听到这话从她自己口中说出来时,还是惊叹声一片。
不知是不是错觉,容蓝雪竟看到江氏的脸上浮上一层笑意来,其中有恍然,有怜惜,还有不少的鄙夷,但那眼神,却不是看向她的。
江氏伸手,碰了碰她脖子上的纱布,然后转身,到主座上坐下,容天成紧跟而去,众姨娘磕头行礼。容蓝雪正犹豫要不要跟着一起跪下,就听见江氏叫她:“雪儿,你来,你留在这里,不就是想知道我为甚么回来么,我这就告诉你,免得耽误了你的功夫。”
容蓝雪一愣,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江氏唇角啜着一丝明显不是针对她的讥讽,道:“我自认做不到你娘那样,对女儿的终身大事熟视无睹。今儿是你被卖求荣,焉知明日会不会就轮到我的青姐儿?我本来早已发誓,永生不再踏入这容府一步,但为了她,为了我能替她的亲事作主,不由得你爹摆布,我还是回来了。”
她,她竟是为了青姐儿不步入她的后尘,所以才委屈自己回来的!这份母爱,实在令容蓝雪动容。
江氏轻笑一声,挥手道:“现在你知道我为甚么回来了?放心,我甚么都不会管,也懒得管,我只管我的青姐儿。不过你烈性至此,倒也让我佩服。下去罢。”
容天成满面尴尬,却又不敢说江氏甚么,脸色十分古怪。
容蓝雪却是对江氏竖然起敬,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方才转身离去。
回到知园,叶氏已在她房里等着,一见到她就拉着不停地问:“雪儿,打听到了没,江氏为甚么要突然重回府里?”
想想江氏的一片护女之心,再看看一心只想再生个儿子的叶氏,容蓝雪突然有些心灰意冷,摆了摆头,回房躺下了。
叶氏还道有甚么不好的消息,急了,拉着怜香追问不止。怜香无法,只得把刚在在容府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跟叶氏讲了一遍。
叶氏听后,大为震动,似是不敢相信:“江氏只是为了青姐儿的婚事回来的?她说不能让青姐儿步入雪儿的后尘?她真的是这样说的?”
怜香点了点头,出去服侍容蓝雪去了。
叶氏突然一声大哭,哭得肝肠寸断,直怨自己没用,没能护住容蓝雪,害得她受伤。容蓝雪在隔壁听见,生怕她哭起来伤了胎,少不得又起来安慰她,好一阵忙乱。
叶氏哭过之后,也想效仿江氏,但可惜此时江府已易换了女主人,就算她想插手容蓝雪的亲事也不成了。她因而更加悔恨,一心想见到容天成,同他好好说一说,但容天成接连好几天都没再来知园,也不叫人来接她到容府去,就好像凭空蒸发了似的。
跟叶氏的慌乱相比,容蓝雪则镇定许多,她同容天成的其他子女一样,每日里到江氏房中,晨昏定省,绝不迟到,竟比以前去得还勤些。
历经前两次定亲风波,她已远远地把穿越前的那一套思维观念抛到了脑后,深知,要想在这个时代博得一个如意的姻缘,光靠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够,而今容天成靠不上,她惟有讨好江氏才有一线希望。
甚么矜持,甚么自豪,见它的鬼去罢。不是有句话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么。虽说她根本就没有利益去打动江氏,与她共享,但同她搞好关系,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最起码不用担心她和容天成一样背后捣鬼了不是?
容府的清晨,沐浴在秋末冬初的淡薄阳光之中,古木苍郁,秋菊艳艳,秋天袭来,虽有些浸骨,却也沁人地香。
容蓝雪穿着一双绯红色鞋底,素白鞋帮,鞋面上绣着五彩花的高头履,高高的鞋头翘起,正好承托她曳地的绯色长裙,衬得她清秀而不失艳丽,活泼而不失端庄,恰似路旁一朵不畏风寒,反季而生的蔷薇花。
绯红色的鞋底踩上洁白圆石铺就的小道,踏着簌簌而落的秋叶,迈向已挂上了绣着腊梅花锦帘的正房,马上有丫鬟迎了上来,热情而又亲切地打招呼:“大小姐,您怎么不从游廊过来,看这石子路湿了您的鞋。”说着一低头,瞧见她脚上的那双高头履,语气变作了惊叹和羡慕:“您这鞋子,可真是巧夺天工,我看也就您这双巧手做得出来了。”
来人正是正房当差的大丫鬟露珠儿,她跟着江氏和离大归,而今又随着她回来了。容蓝雪浅浅地笑:“露珠儿姐姐谬赞,我笨手笨脚的,还望太太不要嫌弃才好。”
怜香适时奉上一只锦盒,里面装着一双一模一样的高头履,只是用料更为名贵,做工更为复杂。
露珠儿正惊叹,玉盘又递过来一只木盒,里面却是一双大红色缎面的绣花鞋,绣工精美,花纹繁复,在鞋面正中,还颤巍巍地缀着一粒珍珠。
“这是……”露珠儿瞪圆了眼。
容蓝雪温和笑道:“听说露珠儿姐姐即将大喜,就此送与姐姐作嫁鞋,还望姐姐不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