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柳农庄北边的山洞。
光线穿过低谷边上的杂草,渗入半遮半掩的洞口,把离洞口不远的高处石壁狭缝映得一片明亮。狭缝内,一名身穿粗布衣衫的少年平静斜躺在光滑的石槽上,胸膛微微起伏,似在沉睡中。
细看之下,少年身上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淡淡红光,像烟雾萦身轻忽流转,将周边昆虫驱散得干净。那红光似乎从胸膛间流溢出来,并不均匀地铺漫向全身,尤其是在头脑上面的光影看起来最为浓厚。
过了很久,少年喉结颤动了下,红光如受惊动,瞬闪回体内,消散于无影……
苏异睁开眼睛,第一眼确定狭缝内无他人,再动了动身子,发现无碍,感觉就像从在饱受煎熬的黑暗中回到光明,喜上心头。
从鬼门关里走了一个来回,还活着的感觉真好。
回想亦鸾那一掌拍来,带着强烈劲气,并不像是要把人拍晕的做法,想必是她承了苏家燕柳农庄的恩情,最后时刻才没下死手。
非但无伤,苏异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发生了某些变化,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被饿得干瘪的肚子给冲散了。先解决肚子问题再说,他猫起身来,往洞口丢了一块石子,没引起别的动静,这才从狭缝出来。
“这东西是什么?”背身出来正要往下爬,苏异看到狭缝边上有一面泥黄色的棱形令牌,令牌约么三指宽,刚好能握在掌心,奇怪的是它的双面光滑如镜,没有别的印记。
令牌应该是亦鸾姑娘的。
苏异难以揣度此物是她有意留下的还是无意落下的,不管怎样先把“泥黄令牌”收好,以后说不定能发现它的用处。
等攀下石壁出了山洞,苏异牵挂燕柳农庄那边吴师傅的情况,对着正当中午的晴朗天空,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晕了多久,按理说情况未明之时应先回苏家,但他内心不安,还是决定回到燕柳农庄一探究竟。
途中在农地上拔了几根白薯充饥,苏异稍加调节自身状态,再向农庄。
直到离农庄一里地外,远远看见那棵红杉树上竖起一面黑龙旗,苏异才放宽了心,加快脚步奔去。
“异少爷!”农庄上坡头,一名腰系青带的精壮男子惊喜叫道。
“归叔叔,你怎么来了?”苏异脱口而出。
高壮汉子叫郑归,是苏家主宅的管事,也是苏家族卫的五大领队之一,在苏家的地位很高。
“异少爷可让我们好找!足足找了两天也没见个影,这会倒是自个冒出来了!让我看看,还好吧?”郑归过来拉住苏异,恨不得把人捧在手里,红胀的眼睛绽放欢喜。
“两天?”苏异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晕了这么久。
“哦。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族长可担心了。”
“我父亲怎样了?”
“族长已经回府上……大前天夜里,被你的传音符召来,前天就回了……对了,你这两天去哪儿了?”郑归言语闪烁。
“我晕在山洞里。”苏异也没细说,紧张问道:“吴师傅得救了吗?”
郑归神色收紧,看了看苏异,知道也瞒不住,便是叹气道:“你不要难过,族长赶来时,防御阵法被强行攻破,他老人家已经仙逝……”
“怎么会?”苏异头脑顿时嗡嗡作响。
当时情形,吴师傅请求亦鸾携苏异逃离只是将风险分散的作法。逃出来后,苏异也有想过吴师傅可能会因此受难,但一想到以九段武师的实力加上防御阵法,对上一个初级武杰应该不成问题,他心底里还是抱着不小的希望。
现在希望破灭了,苏异想起和吴师傅在农庄相伴六年、情同祖孙的生活画面,心头阵阵绞痛。
“他们用了一道破阵符,不然一时半会也难以攻破。”郑归语气愤恨不甘,“破阵符”这等宝物一般强者都少有携备,可见对方要急于置吴师傅于死地。
“是方傀!他死了吗?”
“可惜让他逃了。城主府已经查清楚,方傀是个内奸,和盗匪是一伙的。那晚上并不是他在当值,却由他领兵出城,说明有所图谋,但事后人已经逃走,很难追查下去了。”郑归转而安慰道:“你也不要太伤心,吴师傅一生波折无数,老来已没有亲人,我知道他已经把你当成了亲人,为亲人尽最后一分力,相信他老人家走得安心。”
“总有一天,我要为吴师傅报仇!”苏异咬牙欲崩,泪水溢出却收敛在眼眶中。
弱者的哀伤和愤怒是廉价的,与其在痛苦中挣扎,不如将其化为内心强大的力量。
回想亦鸾所说的,吴师傅心愿已足,难道是说为了保住他苏异一命?要说心愿,吴师傅当然希望他能在苏家立足,重回当年风采,有朝一日成为强者。
苏异及时控制住负面情绪的肆荡,带着低沉的忧伤,走向残破的农庄中央地带,看见那木楼已经崩塌,苏家数十族人正在分工有序地收拾和重建。
这些族人看到苏异时,先是惊喜,尔后目光就多了些怜惜。
等苏异祭拜过吴师傅的新坟,郑归亲率一队族卫护送他回苏府。
在返回佚城的途中,苏异才知道父亲苏松柏在那一夜遭遇了方傀,激战受伤,回苏家后闭门养伤,外头寻找苏异的事务都交给郑归来处理。
“伤得严重吗?”苏异不无担扰,这些年来苏松柏在同功力阶层中的武斗中从未听说有过胜绩。
“还好……”郑归并不细说。
——————
苏家府邸,主宅正房。
一名身系白色腰带的端庄美妇人推门入内,走向右边侧间,侧间的床榻上有一名身影挺拔的中年男子正在闭目打坐,美妇人蹑步上前,中年男子随至睁开双眼。
“蔓儿回来了?”苏松柏抬头,目光关切地投到女子的脸上。
美妇人名为乔蔓,是苏异的母亲,苏异从小就称她为“乔姨”,引得苏家上下也跟着这样没规矩地叫,极少有人再称她为“夫人”。乔姨平日里深居简出,为人极其低调,众人见她常年身系隐阶腰带,自打嫁入苏家之后从未在人前动用过功力,由此猜测可能是她功力太差,多半只是名武士。
不过,乔姨性情温和,并不介意族人对她的称呼,她又很少过问族中事务,少了利益的牵扯,众人对她反倒是足够敬重。
“嗯。”乔姨轻声道,“师哥,我们跟着方傀的去向,没找到小异……前天方傀和另一名武杰等六人会合,再往东南行三百里,进入太陨山。那里地形复杂,我们跟丢了,只在外围探到了些不太相关的消息。”
“这么说,他们不是盗匪?”
“要是盗匪也不会这样子赶尽杀绝了……只是太陨山那边门派繁杂,我们也不便深入。”乔姨一改往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形象,出谋划策起来得心应手,“要不,问一下你的堂妹苏姒敏,听说堂妹夫贾巴达已经成为圣兽门的长老,圣兽门在太陨山一带有些影响力,他们应该能帮得上忙。”
“既然小异不在那几个人的手中,我看就没必要了。苏姒敏心思难测,要是欠了她这点人情,日后有的是麻烦。当年的事就不提了,可这么些年过去,她女儿幽兰还赖在苏府,他们夫妻俩什么意思,还当我苏松柏看不明白?”苏松柏不爽地说。
“师哥你得了吧。”乔姨无奈笑了笑,“我看幽兰那姑娘越长越标致,武修天资也没得说,孩子是无辜的,你这个舅舅族长可不能蒙了心。”回到当下处境,她转为伤愁:“都第三天了,不知道小异会怎样……为了孩子,咱们该低头就低头,不然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事情还没到那一步。”苏松柏安稳如初,“那些人假冒匪盗到燕柳农庄,目标不是吴师傅和小异……从现场打斗的痕迹看,当时还有另一强者在场,小异应该在那强者手中。”
乔姨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察觉到外边有动静,便转身走向正房大门。
主宅是苏府中央一处专属族长居住的四合院,主宅大门外有人报了号,便有一名青年武士快步走进庭院,对着正房报道:“禀族长!”
“族长在疗伤。”乔姨打开房门道,“什么事?”
“乔姨,郑归管事令我前来传话,说苏异少爷中午时自己回到燕柳农庄,一身完好。等他们祭拜过吴师傅后便赶回府,郑管事会率队护送回来,请族长放心。”青年武士一口气说道。
“好!郑归办事够稳妥,这会应该在路上了,我就转告族长。你立即去城外接应郑归,告诉他注意低调,不得声张。”乔姨愁容飞散,一脸悦然。
青年武士犹豫了下,应了声“是”,满腹惊奇地退出主宅。
——————
苏异在一队族卫的护送下回府,很快就在苏府中传开。
等苏异将事情的详细经过禀明父母,趁着天色未晚,他走出主宅随意去散散步,好好感受苏府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没走多远,苏异看到迎面走来一名十四五岁的红衣少女,心里不由一慌,还真倒霉,才回来就遇到了一张不想面对的面孔。
“苏异!想躲吗?”红衣少女快步走上来,怒目一瞪,断掉苏异想要绕道的想法。
红衣少女身姿曼妙,秀眉纤长,琼鼻挺直,白嫩的鹅蛋脸上如镶嵌着两颗明亮的宝石眼睛,平静时,乍看之下是可爱的瓷娃娃,但苏异深知那脸色切换极快,轻柔的目光能一下子着火,柔和的脸面也能瞬间变得慷慨愤世。
面对这张阴晴不定的面孔,苏异心底里不由犯怵。
这少女本名叫贾幽兰,后来被她母亲改名为“苏幽兰”,为了避免姓氏上的纠结,大家都叫她“幽兰”。当然,在年轻一辈人那里,她还有一个大名鼎鼎的绰号:小妖兰!
苏家有句流言:“一朵妖兰,生不为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