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为什么假装聋哑？”
电梯内，叶则衡站在阮心悦的前头，一双锐利的眼，透过四壁的镜面反射，审视着背后的她。
阮心悦悄悄将食指贴上喉部，大概是很久没说过话，连声音都是低哑哑的：“实习之前，教授跟我们说过，职场上能少说话就少说，免得一不小心把别人给得罪了。”
“所以你干脆装聋作哑了？”
“我本来就是聋的，现在只不过顺便装作哑巴了。”
“什么叫做顺便？”男人不悦的情绪分明写在了脸上。
“对不起。”
叶则衡的怒火被她的一句道歉堵住，像是一拳头打在了软棉花上。他的眉浅浅地皱着，语气也变得无可奈何：“长期不说话，语言能力会退化。”
耳边的碎发落了下来，阮心悦蹑手蹑脚地将它拨回耳后，脸上的笑容干巴巴的，有些不符合年纪的老态：“没事，我本来就不爱说话。”
阮心悦是十九岁那年失聪的，后天性的耳聋，不影响正常的声带发音功能。她依旧能说话，只是因为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所以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说话的音量。
大二那年，适逢抗战七十周年，学院组织学生代表在烈士陵园里发表讲话，教授决定由一向成绩拔尖的阮心悦上台致辞。当时，演讲台下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她听不见，周围静悄悄的一片，她有点紧张，没能控制好自己的音量，就那么大吼似的，发表完了一整段的讲话。她永远忘不掉当时台下人的眼神，他们睨着她，窃窃私语着，像是在看一个怪物。连一向欣赏她的教授也不例外。
从那以后，阮心悦就很少再说话了，很少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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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里很沉默，叶则衡不说话，阮心悦就压低了脑袋，将自己当做个透明人。
直到一双掌纹分明的大手横在阮心悦面前，她才终于稍稍太高了脑袋，抬头看过去。
“这是什么？”她将食指按压着喉部，利用声带的振动，确定自己的音量大小。
此刻，叶则衡的手心里正横着一段半厘米长的管子，像是块半导体材料，却又像是什么器械。那段管子通体都是肉色的，和肤色等同，瞧不出来用处。
叶则衡指尖微动，把它递给阮心悦：“这是德国那边最新研制出来的新型助听器。它主要针对鼓膜破裂，又因为中耳炎等炎症无法进行鼓膜修复手术的人群。只需要将它塞进外耳道，就能听见外界的一切声音。另外，因为是入耳式的，藏在耳朵里，很难被别人发现出不同。”
“不用了……”阮心悦的声音越说越低：“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拿着。”
她不落痕迹地将手挪到身后：“小叔，我真的不用……”
——“阮阮。”
突如其来地，他喊了她的小名。
一时间，纷涌的回忆倾巢而出，倒是让阮心悦怔住了。
她很害怕叶则衡叫她的小名，因为绝大多数情况下，他忽然打断她并叫她的小名，是因为她犯错了，是因为她惹他生气了。再想起来，阮阮这个称呼，好像也有多年没听见了……
阮阮，阮阮，明明应该是软糯的第三声。但记忆里，从叶则衡口中发出来的时候，永远是带着点严厉的。
怔愣的间隙，叶则衡已经将助听器塞进了阮心悦的手里。
电梯显示屏的数字一再下降，叶则衡转过身背对着她，透过镜面反射，安静地看着她。
他说：“阮阮，你现在才二十三岁，这样的年纪，不应该活在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里。”
阮心悦看到了他说的话，没有回音，只是唇角弯弯，微微上扬，像是在会心地在笑，但更像是在悲悯地苦笑。
叶则衡无言，轻轻地将袖口撩起，瞧了一眼里头的手表，语气淡淡：“走吧，电视台到时间下班了，我送你回学校。”
没有阮心悦拒绝的余地，那双手就伸到了阮心悦的面前，牵住了她的，将她带出电梯。
叶则衡颀长的背影就在她面前，她恍然发现，一直以来，他似乎就是自己的救赎。
十六岁那年，带她走出荒芜的小镇。
十七岁那年，带她走进崭新的家庭。
二十岁那年，带她逃出地狱。
被救赎的人，看似永远活在幸福里。但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到底需不需要这样的救赎。
阮心悦想，如果这辈子可以重来。
她一定会愿意永远留在那个荒芜的小镇，做一辈子落后小镇里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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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上助听器，阮心悦的世界重归于喧闹。
学院大门近在咫尺，叶则衡踩下刹车，一辆黑色保时捷卡宴悄悄停在了僻静的街角处。叶则衡算得很好，这里离学院不远，阮心悦也走回去方便。而且地方也安静，不用被陌生人看见多些口舌猜忌。
叶则衡向来周到，对阮心悦亦然。
阮心悦推开车门，同叶则衡道别：“小叔，我走了。”
“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叶则衡回答得顺理成章。
“不用了，已经麻烦你够多了。”不等叶则衡回答，阮心悦立刻转过身，背对着他：“小叔再见。”
阮心悦绕过街口，转身就到了学院门口。
侧过脸，阮心悦这才发现她身旁还站着两个女大学生，似乎在聊着些什么。隔得不远，也大概是因为这新型的助听器效果太好，竟能让阮心悦清楚无疑地听见了她们的对话。
她们似乎是在议论她。
“前边那个不是传媒系的女聋子嘛，怎么会从那么好的车上下来。”
“谁知道呢，指不定暗地里做了什么勾当。”
“你话里有话啊。”
“你大概不知道吧，前段时间亭城电视台来学院招聘，学生会主席都没能选上，就她这么个女聋子，反倒是被选上了，简直跌破眼镜。”
“她那么厉害？”
“说不定就是床上得来的关系。”
“真的假的，她不是聋了嘛？”
“你不懂了吧，有钱人吧，就讲究刺激，她这种又聋又哑的，说不定就满足了他们的恶趣味。说难听点，她就是校鸡。”
“校鸡是什么意思？”
“就是学校里卖的呗。”
“你轻点，她走过来了。”
“怕什么，她又听不见。”
“好像也是哦。”
背后传来一阵偷笑声。
阮心悦静默地走远了些，轻轻将食指抠进耳朵里，轻而易举地将那一枚助听器取了出来。
女聋子、校鸡……这种词汇，阮心悦听得太多太多。
相比于这个吵闹的世界，她宁可一生活在无声里。
安静，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