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他臭美够了就肯睡了, 没想到他接了个电话说家里有事, 没多久就被人接离了学校。第二天早晨跑步,点到大个儿的名字时无人应答,辅导员朝迷茫的班长说了一句, 请假了。
正是开学之初,据说请假很不好浑水摸鱼,辅导员只认户口本上的人说的话, 大个儿能请到假, 说明是真的有事吧。
他走时匆忙, 神情有些慌张, 好在辅导员并未召集我们寝室的几个人说些以后在生活上多给予他帮助和鼓励之类的话,我想,我希望,不是严重的事。
大个儿身上有一层无形的保护罩, 让他可以安心在其中不谙世事甚至不事生产, 愿那层保护罩一直在, 让他在其中慢慢长大。
这个世界是很大的, 我们属于它, 但它并不属于我们,它不会事事都向我们报备, 有很多事我们看不明白, 譬如上午训练的休息时间,我们突然听说,隔壁寝室屋里昨天少了个人, 行李、铺盖全都搬走了,连卫生纸都没留下。乍一听有点恐怖,细探之后才听懂,原来那人是转学了。
也可能是转系或者转院吧,总之是那人和大家都不太熟络,事先谁也没说。我们几个只知道“封闭式按成绩录取”这么一条入学途径的人聚在一起,无言地思索了一会儿这其中的过程,都觉得里面肯定藏了莫大的黑幕。
一人感慨:“家里关系硬啊。”
“有关系还得有钱。真没看出来……”隔壁胖子说,“也不对,我压根儿就没看他。哎,他长什么样的来着?”
见胖子望向我,我反问:“你们屋里的,你没看?”
胖子惊讶:“我们屋里的我就要看了吗?一个男的有什么好看的?”
我:“?”
可是我就天天在看大个儿啊。
只要大个儿在我视线范围内一出现,哪怕中间还隔了些其他身影,我也能一眼认出;他吃完饭,打个嗝儿,发声位置正好在我耳边,听音色我就知道他今天吃了几分饱。或许是我信息捕捉能力超乎常人?否则打游戏我也不会甩狙、压枪、瞬镜次次一击毙命了。这么一想我就释然了,不是胖子不长心,是我天赋异禀。
他们在那扇着帽子又开始讨论别的话题,说我们宿舍楼区前的那条路上昨夜有个大叔开了辆豪车来接人,疑似包养;也有人说隔壁就是艺校,大款没事怎么会拐到这里来包养大学生?说不定是哪个富二代自己家的车。
我插嘴问:“不加什么东西?”
胖子:“布加迪威龙。”
我像学习新单词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发音说普通话:“布加迪威龙。”
“嗯。”胖子叹口气,“人家车一年的保养费就赶上我们十年的工资,你说这种人,还上什么学啊,来体验人间疾苦吗?看不懂。”
之后整整两天我们都没见到大个儿,第三天,有人通知我们去领课本。
我想避一避暑气,等下午太阳落山了再去领,和同学结伴去食堂吃饭时遇到了前面领完回来的人,他哭着叮嘱我们说一定要记得拿箱子去拖。我没有箱子,于是想起了大个儿放在我柜子里的行李箱。
那是前几天学生会和学校的老师来查寝前夕他塞进我橱柜的。我们学校查寝的扣分标准有很多,基本宗旨就是东西越少、看起来越没有人间气息给的分越高,校方仿佛希望大家每人只有薄衾一床,满柜书香,日日囊萤映雪手不释卷,个个清心寡欲一心向学。我从老家只拿来了一个行李包,倒出来之后仅占了柜子一个角,而大个儿的东西一堆一堆,当时便为了应付检查而把箱子放进了我的柜子。
我把他的箱子拉出来,寝室的同学凑上来蹲在地上研究:“你这是lv啊。”
“不是我的。”我指指空着的床,“闵丘的,他的东西太多,放不开了。”
同学敲了敲箱子:“空的啊,咱拉开看看吧。”
“行吧,”我说,“我来。”
箱底有一小块和周围装饰浑然一体的标牌,同学把里外缝轧线、内标和拉链扣、锁头摸了一遍:“四码合一,真货啊。”
仿货我见过很多,来时火车上的民工大叔用的编织袋也是lv的,但真货我还真没见过。我问:“真货要多少钱?”
同学端详一番:“这么大的旅行箱,这把手也是皮的吧?最少三万。”
我刚才是想拿这只箱子去拉书来着吗?
看大个儿平时玩的那些数码产品,我知道他有钱,可我没想到他连一个一年用不了几次的箱子也这么奢侈,他家的恩格尔系数岂不是无限趋近于0?
“三万。”我平静地点点头,“我要不要把衣服挪出来,再把他的箱子请进去?”
同学:“好使。”
按说捧着这么个做工精美、名扬海内外的金贵物件,人应该有一种赏心悦目叹为观止的感觉才对,可我却感到一丝不安。想起大个儿的忽然离开,想起他家那个地图上找不到点儿的地址——恕我孤陋寡闻,什么样的产业能在一个地图上连工厂都没标注出来的地方赢获如此之大的利润?
还有大个儿本人,很多时候我觉得他的认知都在常识水平之下。我们这所号称全国乃至亚洲排名多少多少的学校,盛名之下会不会也遭到了无法避免的腐蚀?他会不会是被人从金钱腐蚀形成的缺口中塞进来的?当然,我这样一个从小到大都在帮亲不帮理的人,绝不会因此对他另眼相待,我只是担心,如果他真是这样进来的,那么他那层保护罩就更必不可少了,今时今日它还在保护着他吗?千万不要出什么事……
学校有意提醒新生收心,宣布军训后进行摸底考试,顺便放出了录取成绩排名作为参考。人不可貌相,年级第一竟然就出在我们寝室,人家平时十分低调,风趣开朗全无书呆子的模样,看完成绩后更是谦虚得不得了,马上摆手表示各省份同纲不同卷,这个不能算数。
尽管各省份录取线不同,但是这样能得第一也足以看出实力,我在县高中的那点儿成绩拿到这里完全不够看啊……
第二名,闵丘。
我:“……”
本校欠他一条红毯。
众人还在唏嘘着,纷纷感叹这第二比第一名藏得更深,突然寝室房门被人一推,一个高大的身影赫然站在门口。
他剪头发了。
是的,我知道他剪了,我和他一起去的,我应该是除了他本人和理发师之外最早知道的人,可这一见,我却像从没见过他一样,眼前蓦地一亮,仿佛他身上的白衣黑裤也变成了饱和浓郁的色彩,将寝室映照得无比生动,且明朗。
“回来了啊,家里忙完了?”同学跟他打招呼。
大个儿点头:“嗯。”
他走进来,目光几乎一直盯着我,却并不与我打招呼,正面是潇洒的身影,背后照例拖着七七八八的或塑料或纸袋——我这里可是已经放满啦,不知他这么一群物什打算往哪里塞?不过,就算没地方放,他也有本事把它们一盒盒吃下去,我知道。
想起他有时吃东西陶醉其中却在外人面前羞于表达的模样,我朝他友善地一笑。
他竟凶巴巴地回瞪了我一眼?
瞪就瞪了,他的牙尖尖不知在磨些什么劲儿,朝我撇了撇嘴——和那天早晨我拉他挤公交车时如出一辙。
我又欠了他什么吗?应该没有吧?
那就是他太可爱了。
第二天,常往我们寝室跑的胖子勾肩搭背地问大个儿:“令尊是不是有些微胖?”
大个儿思索道:“嗯……有一点吧。”
胖子代表大家道出心中的疑惑:“令尊是不是前几天晚上亲自驾车来接你的?”
大个儿:“是啊。”
胖儿:“令尊开的车是不是……”
还没等胖问明白,大个儿的电话响起,他歉意地走到阳台上接起,片刻后回来,不好意思地解释:“房地产公司的,叫我去拿钥匙办证。”
我:“……”
众人起哄:“哦——”
我和大个儿一起去食堂吃早饭,他不像从前歪扭七八地挨着我走得一步一撞,也不领先我太远,偶尔靠近时朝我似有不满地回头努努嘴,好像还跺了跺脚。
“大丘丘。”我喊住他。
在听到这个称呼时,大个儿脸上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怅然,随即神情有所缓和,没有刚才那么别扭了:“嗯?”
我:“你很饿吗?你饿了就先去吃饭吧。”
未等他作答,我们身后跟上来了几个同学,一个和他身高相仿的男生拎着个篮球包,轻松拍了拍他的背:“吃完饭打球去吧?3v3啊。”
大个儿:“呃,我等会儿得先去把书领了。”
男生痛快道:“那正好,我也没领呢,打完一起去啊。”
他们推搡着大个儿走在我前面不远处,年轻的声音活力充沛,聊大个儿没在的时候教官说他怕剪头发潜逃,聊他们老家相隔不远。
他们走得速度并不快,我想跟是跟得上的,但从背后看起来,那画面青春飞扬,相当融洽养眼,像是某篮球游戏启动客户端时的画面,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男人一有钱,和谁都有缘——我从前只是听说,今天亲眼所见,太好玩了,尤其是大个儿不太适应地慌张回头看我那模样,简直可爱。
我一个人吃完饭,回到寝室。
繁华都随着他一起走了,屋内和我的耳根无限安静,春夏也跟着他走了,此地只余秋冬。其实他早该过这样的热闹生活了,呼朋引伴,释放蓬勃的朝气,不负年少轻狂,我从前不是也一直觉得他太过自闭吗?现在就对了啊。
我拿上手机、钥匙,准备去上网,秦臻惊闻此询,给我发来了一个上香感恩的表情。
今天啊,小爷我不想去电子阅览室了,我想去网吧,最好是去那种烟雾全天候缭绕,喊声、叫骂声不绝于耳的小网吧。这种感觉就像有人失意时喜欢喝一点儿酒,有些事你明知道它是不好的,但还是想用它刺激一下自己——假如人的失落值系数为1,当不好的感觉和不好的感觉发生对冲时,前一种不太好可能就相对显弱了。
刚一走到楼梯口,我迎面看到他气喘吁吁地回来,不知跑了多远,跑得多急。
“你去哪?”“你怎么回来了?”
我和大个儿同时开口。
看了我要出门的打扮,大个儿大喘了一口气:“打工去是吧?等我一分钟,我和你一起去。”
我:“啊?”
我发了一天的传单。
大学城路口的尾气味道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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