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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悦坐了一会儿, 觉得相当无聊, 朝司马绍使了个眼色。司马绍看见他的眼神皱了下眉, 没理他。
王悦忽然就意识到了,司马绍如今贵为太子,这场合他确实没法轻举妄动,他幽怨地望了眼太子殿下, 轻叹了口气, 自己起身离开了。
王悦头一次见着庾文君的时候, 庾文君十多岁, 安静地跟在父亲与兄长的身后,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 豆蔻年华的少女穿了件青色的襦裙,衣袂迎风。她怀中抱了只雪色的兔子,王悦多瞧了她两眼。
少女没察觉到别人的视线, 坐在了席位上,在灯火阑珊的角落里, 她低下头,清风吹动青色发带露出莹白的额头,她轻声对着兔子道:“睡吧。”
王悦手中的玉一不小心甩了出去,他望着她清秀的脸庞, 忽然就怔住了。
少女抬眸的那一瞬, 眉眼冷清, 恰似故人翩跹来。
王悦心里头藏了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是庾家的xiǎo jiě,养了一只名叫“常娥”的雪色兔子,她低头哄兔子睡觉的样子,温柔得王悦心都要化了。
他一连魂不守舍了许多天,晚上躺在床上,眼前都是庾家那小姑娘哄兔子睡觉的场景,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司马绍说他是魂丢了,王悦也觉得是,他的魂被一个小姑娘勾走了,那小姑娘抱着只兔子,他的魂就围着她和那兔子在转,整天瞧着她的脸,夜里都不回来了。
王悦是个相当喜新厌旧的人,乌衣巷公卿家的小姑娘,他见一个喜欢一个,喜欢一个忘一个,可庾文君不一样,他喜欢庾文君的时候,一心一意,眼里心里全是她。
王悦开始在王家养兔子,他养了一大群,养得白白胖胖的,挑了只最好看的整日放在手里头掂,说是要与庾文君那兔子配一对,还念念叨叨地说要去给兔子下聘。
司马绍看得神色惊恐,他觉得王悦这是傻掉了啊。
没过两天,那英俊兔子被王悦放手里头掂死了。
司马绍看着红着眼伤心欲绝地大口吃着烤兔子肉的王悦,神色更加惊恐了,他觉得王悦这是疯了啊!
庾家那xiǎo jiě分明不太喜欢这位吊儿郎当的王家世子,碍于王家的地位,倒也没说破,对着不要脸蹭上来的王悦,每次都是几句话敷衍了事。就这么几句话,王悦回头能和司马绍念叨一天,从早念叨到晚,司马绍被他念得直做噩梦,他常常梦见王悦嘴里说着话,慢慢地就变成了一只红眼睛兔子,那兔子就继续蹲在他床头对着他喋喋不休。
他觉得王悦是疯魔了。
王悦确实是疯魔了。
王悦生辰的那一日,王导宴请了建康城大半个权贵圈子,乌衣巷家家户户都到了,王悦坐在席位上支着下巴等,等了不知道多久,终于瞧见抱着只兔子的青衣小姑娘跟在兄长后头从门口走进来,他眼睛瞬间就直了。
他太专注地望着庾文君,没留意到身旁的人。
尚未开席,他朝着庾文君走过去,不声不响地在她面前坐下了,他对着她笑。
庾文君抱着只兔子,抬头轻轻地看了王悦一眼,“世子。”
王悦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跟着兄长与父亲一起过来的。”庾文君摸着兔子望着王悦,随即又别开了视线,没再看他。
王悦不以为意,他望着庾文君道:“我送你个东西吧?”
“不合礼数。”庾文君用四个字疏离而客气地拒绝了。
王悦觉得礼数算什么东西?他看着庾文君坐在那儿冷冷清清的样子,转不开眼了。他瞧着她,满心都是欢喜。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庾文君头上的玉簪子上,那玉簪的成色勉强算得上一般,簪在头上清秀而已。庾家不算一流高族,家风朴素,讲究腹有诗书气自华,养女儿也不例外,庾文君从头到脚都打扮得很清秀干净,看得出来庾家父母是有心将她养成小家碧玉。王悦看了她头上的玉簪子一会儿,从手腕上解下了白玉佩,食指压着玉佩沿着水磨桌案轻轻推了过去。
庾文君正摸着兔子,随意抬头看了眼,忽然发现案上摆了枚白玉佩,她微微一顿。那玉光泽极好,日光照耀下,几乎有盈盈生烟之感。她愣了片刻,抬头看向王悦。
王悦低声道:“我前些日子不小心撞倒了你家堂前的东西,你父亲没怪罪我,这是赔礼。”
庾文君望着那玉佩一会儿,“过于贵重了。”他别开了视线。
王悦看着她,攥紧了手低声问道:“这玉如何?喜欢吗?”
庾文君低声道:“世子,太贵重了。”
王悦笑了,“我活这么些年从不欠人,上回摔了你家堂前的瓶子,你父亲不让我赔,那我只能赔给你了,这玉你若是不喜欢,扔了摔了随你。”他说完这一句,怕庾文君又拒绝,刷一下起身离开了。
庾文君来不及喊住他,眼睁睁地看着王悦走远了,她错愕了一会儿,低头看着案上那白玉佩。
一旁跟人寒暄的庾家大公子庾亮瞧见王悦跑了,慢慢走过来,在自己幼妹的身旁坐下,一看见那案上的东西便笑了,“他倒是舍得,幼年时我在太学头一回见着他,这玉他就戴着,戴了得有十年了。”
庾文君缓缓伸手将那玉拾起来,看了会儿,没说话。
庾亮开口道:“若是喜欢,收了也成。”
庾文君望着玉佩良久,低声淡漠道:“人家说送便送了,往这儿一扔,手不带软的,他也知道,我确实没见过好东西。”
庾亮笑了笑,望着自己幼妹的清秀的脸,“我倒是觉得他待你是真心。”
“真心?”庾文君轻声念了一遍,缓缓道:“确实是好东西。就同这玉似的,他扔给我了,我便得收着?”
庾亮没说话了,有些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庾文君把玉放下了,轻轻摸着怀中的兔子,温和道:“成色不错,拿去随便找个下人赏了吧。”
庾亮不置可否,正当他叹了口气捡起玉佩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却忽然瞧见人群中立了个人,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犹豫了片刻,笑着开口打了个招呼,“夫子?巧啊!”
谢景立在那儿没有说话,他看了眼庾亮手中的白玉佩,又看了眼那名叫庾文君的女子。
庾文君正好抬头望了他一眼,少女的眉眼仔细看去有几分清冷。
这便是大晋朝未来的皇后。
庾亮走上前来与他寒暄,谢景与他交谈了几句,回身的时候,瞧见王悦穿着身烈烈朱衣从堂前走过,日头下,少年兴高采烈地和司马绍说着些什么,浑然不觉有人在望着他,他说得眉飞色舞,脸都涨红了,隐约从眼睛里能瞧出几分羞涩,他的少年长到了十五岁,头一次有了心上人。谢景静静地望着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那年王悦十五岁,那一年是个分水岭,在那之前,王悦顺风顺水地活了十五年,而在那之后,许多事情发生了剧变,王悦摔得头破血流。
多少年后的谢氏府邸,谢景收了这一夜的思绪,手边的茶水已经凉透了。
他回忆了一下这五年来发生的事,记起庾文君大婚前夕王悦在她家门口淋着雨站了一夜却没见上一面,记起王悦与司马绍渐行渐远,最终雨夜小巷两人一场酒恩断义绝,他记起王悦得知了父母之间真相后的崩溃与隐忍,他记起那些日子王悦开始疯狂地喝酒买醉,他从江州回去看他,王悦喝得神志不清抱着他哭,他怎么哄都哄不好。
再后来,王悦一个人跑去了千里之外的荆州混迹军营,打过仗杀过人,三年后,他牵着匹瘦马,一身朱衣荡回了建康城,继续做他快意人生的王家世子,笑起来依旧怎么看怎么没心没肺。
而他自己这五年来,差不多就是半个废人,在江州这几年,回想起来每日除了算计还是算计,血越来越冷,对感情之事倒是越来越偏执。他自己都察觉到自己有些不大正常。人越是压抑,越是容易失控,他等了王悦这么些年,说放手是天方夜谭,他要王悦,什么样的他都要,什么手段无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便强求,是这么个道理。
他等着王悦弱冠成年。
腿伤了之后的这些年,他很少见王悦,他也知道自己不太正常,大约是残废的缘故,这些年心理变得更不正常了,有时候会控制不住情绪,他怕见面了会忍不住,他真的能把王悦折腾死。他索性去治了腿,本来没抱多大的希望,没成想这些年恢复做下来,倒也好得七七八八,不过骨头有些错位,于是敲开了重新接,他自己也是个大夫,知道再养一阵子腿伤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他残废了五年,自己都没想到他还能痊愈,不过这一趟回来,他更没想到的,王悦竟是还能记起他。
二十年都过去了。
他望着手边的画卷,他拿着画的第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王悦的手笔,画上的秦淮夜雨与两个少年,分明是那段往事的剪影。他本该觉得高兴,可那一瞬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知道王悦想找的是谁,却不知道王悦想找的是不是他。这些年来,他变了不少,镜中瞧去他才二十八的年纪,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阅尽了太多的春秋,心境早已不复当年。
他活了太久了,王悦想找少年谢景,可人无再少年。
东晋太兴三年,江州长史府,夜。
一人忽然从睡梦中睁开了眼,惊醒了过来。夜色正深,房间里一片昏昏沉沉的黑暗。
男人撑着床起身,从一旁捞过青色发带随意地挽了下头发。
皱着眉,他伸手拿指腹轻轻揉了下眉心,淡淡星辉从半掩的窗户里洒进来,照见男人一张清俊的脸。
男人坐着轮椅,穿着件略显宽松的月白色衣袍,青色发带随意地挽着发,他抬起头望了眼窗外,淡漠的脸上清清冷冷一双黑色眸子,目光有点漫不经心,有些悠远。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竹影婆娑。
他看了一会儿,慢慢推着轮椅到了案前,捞起青瓷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凉了的茶水入口全是涩味,他喝了两口,捏着杯子没说话。
雨夜。
侍从推门进来,一路径直入了小院。
“大公子?建康王家那边出事儿了,三日前皇城那边传来的消息,王丞相家的世子中书侍郎王长豫于太子夜宴上遇刺身亡。”
寂静的夜,房间里忽然就响起一声清脆的杯子摔碎的声响。
建康城,丞相府。
深夜的祠堂,穿戴得整整齐齐的王恬跪在祠堂前替他同父异母的大哥、琅玡王家的世子守灵,在这儿跪了两天两夜,一双腿早已没了知觉,他却仍是笔直地跪着,满身缟素透出几分肃杀意味。
王家主母曹淑不眠不休地守了儿子的尸首三天,终于气力不支昏倒在棺木前,如今仅仅剩了他一人替这位生前风光无两的琅玡王氏世子守灵。他望着那一枕檀木棺,想起他这位大哥平日里的放浪模样,一时心里唏嘘不已。
琅玡王长豫,生前那是多少得意的人啊,当街带人殴打过皇子,孤身一人敢上荆州叫板都督六州诸军事,横行建康十余年,纨绔声名如雷贯耳。宁可得罪皇族,也别去招惹王丞相他儿子,这道理建康权贵圈子众所周知。普天之下,再没有比琅玡王长豫更得意的人了。
也算是个人物,竟是说死就死了。
王恬一直看不惯王悦那副朱衣怒马盛气凌人的模样,甚至觉得这位兄长有些丢人,王悦这活法说好听了是风流得意,说难听了就是狗仗人势丢人现眼,丢王家的脸,也丢他们父亲的脸。可直到这一刻,望着这人的棺木,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是有点羡慕王悦这种活法的,人活一世,谁不想自在逍遥?
当太子司马绍shàng mén要求开棺验尸的时候,那一刻他的愤怒连他自己都觉得震惊。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拍案而起怒喝了一声“放肆!”。
王恬如今想来,他仍是看不惯王悦的所作所为,可说到底,王悦也是琅玡王家大公子,这么个身份的人,死的不明不白,打得是王家的脸。
坐在灵堂前回忆了这位兄长短暂的平生,王恬觉得挺好笑的,这人活了一辈子,就跟没活过似的。
建康公卿人人都尊敬讨好他,可实际上谁都瞧不上他;他生前朋友满天下,死后来吊唁的人却全都是为了琅玡王家才来这灵堂痛哭流涕;他风流,可他死了也没听说有建康城哪位他的红颜知己为他肝肠寸断;他得意了一生,听说他醉酒后有过豪言壮语,可也没瞧他有什么作为,最后死在了寻欢作乐的酒席上。
王恬想了想,连唏嘘都懒得唏嘘了。
这人平生唯一给他留下好形象的,是六七年前的石头城的一幕景象,他记起那年石头城点将台上无畏横枪的世家纨绔子,那个挡在司马绍面前浑身浴血却依旧笑得玩世不恭的朱衣少年郎。也不知道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竟是觉得王悦这个人有南渡士族早已消磨干净的血性,后来再看看,未免无稽。
王长豫就这么个人,平时吊儿郎当,偶尔疯癫两把,也就这么点格局了。
烛火一动不动地笔直立着,列了数行的王家先祖牌位,王恬跪在那儿守着棺木,大约是因为人都死了,他对王悦难得没有平时的那股厌恶,反倒是觉得他有些可怜,此时为他守灵,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耐。
他一个王家庶出的儿子,能为王悦做到这份上,算得上仁至义尽了。
深夜的祠堂一片沉沉安静。
他正想地入神,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动静,王恬一开始脑子混沌还未反应过来,直到砰的一声巨大声响在祠堂里响起来。
棺木猛地抖了抖。
王恬一下子睁大了眼,盯着那副棺木目瞪口呆,这棺材……这棺材在动?是这棺材在动?!这棺材里不是个死人吗?还能动?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砰!
这一声动静极大,震得棺材盖都跳了一下,移开了条缝。
王恬背后的冷汗刷得下来了,脸色吓得比鬼还白,他望着那块被人踹得一抖又一抖的棺材板,直接给看傻了。
一声又一声巨大的声响,那条棺材缝越震越大,烛光漏进去,空气中忽然静了片刻。
而后,一只苍白的手摸索着从那条缝里伸了出来。
王恬只能瞪大了眼看着那只手,他看得那么清楚,甚至连那手腕上系着的长命锁和手背上的青筋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精瘦的手摸了摸棺材盖,而后扒住了棺材盖的沿,青筋一根根绽出来,用力地推着。
窸窸窣窣的东西正棺材内壁从里头探出来。
王恬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就想跑,却因为太过惊慌直接摔倒在了地上,随即他就看见一团黑色的东西往外冒,电光火石间,他脑子里突然就反应过来了。
“兄长!”他猛扑了上去,用上了军营里下死手的劲儿将那团黑色的东西狠狠按了回去,砰的一下,他把棺材推上了。手僵好似不能动弹了,他膝盖一软,啪一下对着那棺材跪下了,“兄长!”手仍是紧紧压着棺材盖。
那只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手就这么被死死地夹住了,里头砰一声极为剧烈的声响,似乎还夹杂着人声,王恬脸色刷白,因为着实太惊恐,他下意识加大了力道,把那棺材压的更紧了。“兄长!我知道你有冤!王家人会给你讨回公道的!你、你瞑目!”
祠堂仿佛一下子突然安静了,那剧烈震动的棺材在他说话的瞬间猛地没了动静,王恬伏着地胸口剧烈颤着,像是一条忽然被扔上岸的鱼,他瞪大了眼瞧着那棺材,颤着声音道:“兄长!你瞑目!王家定会为你讨回公道!你瞑目!”
一道平静里压抑着暴怒的声音极为沉缓地响起来,一字一句在阴风阵阵的祠堂里极为清晰。
“王敬豫!瞑目你老子啊!”
王恬一听那声就蒙了。
那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喝醉后是副什么德行,大街上把司马绍当成庾文君抱着就亲这种事儿都出过,还给国子监的夫子撞见了,他喝高了什么干不出来?王悦胆战心惊地回想了半天,可别请人吃顿饭反倒将人得罪了。
王悦捧着粥坐在餐桌前,心里难得发慌,王乐在一旁跟他说话他“嗯”了半天愣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王悦在脑海中想象了一遍他把谢景当成庾文君抱着就亲的画面,手里的碗差一点没端稳。
王乐有一茬没一茬地找了半天话,渐渐地,她看着王悦的眼神就开始不对劲了,这人今儿怎么看着奇奇怪怪的?前言不搭后语就算了,怎么感觉他今天有些慌?王乐觉得奇了,她跟王悦处了这么久,快一年了吧,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王悦这副样子,今儿像是忽然有了丝人情味,有了点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