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难当》 两不相欠

    夜已至深。梆梆的更声,府墙外面路过,隔着一层纸窗,听得如此清晰。白日接到旨意的李攸烨,还书房同幕僚们安排后日出征事宜，因此房里空荡荡的,只余上官凝一坐桌前,对着纷乱的烛影将针从绣布底下穿透，手撤回来，拈出长长的丝线。雪白的双兔已经成型了一只，剩下的那只她想她离开前绣完。

    秋日的夜晚浸透寒凉,侵入口鼻,加重了呼吸的负荷，她忍不住咳嗽两声。忽然感觉肩上覆了一层东西,回过头来，李攸烨不知何时已经站她背后，正把外衫披她身上：“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回来了？……睡不着！”上官凝连忙要站起来。弱光映出她眼里浮动的波色，李攸烨却又按着她坐下。瞥见她手上的东西：“还做这个？给看看。”她把那未完工的绣帕要过去，灯光下照看，忽然浅笑：“是哪一只？”

    仿佛一瞬间被触动了心底的柔软，上官凝羞涩地指给她看：“这只……”

    “哦，原来这只是。”她忽又歪着下巴，沉吟：“该把的胳膊绣长一点的！”

    “嗯？”

    “看看，拱着，是不是应该揽着？”

    李攸烨眨着两只眼睛欺近，一本正经地说，上官凝脸颊顿时发起烫来：“谁说是拱着的，还没绣出来呢，怎么知道！”

    “呵呵，猜的！”看她心情似乎好了一点，李攸烨微笑着把那双沁凉的手捧掌心：“好了，明天再绣，赶快去睡觉，看眼里都有血丝了！”

    房里的烛吹灭。李攸烨侧卧自己的被衾，正要入睡。忽然感觉有只手试探着从背后圈上来，她身子一僵，感到一个温热的身子贴到了她背上。

    “会平安回来吗？”

    “……会！”

    “会念着吗？”

    “……会！”

    “等回来！”

    “好！”

    忘不了一整夜背后传来的细微颤动，李攸烨叹口气，小心翼翼地把腰间的手挪进被褥，从床上披衣下来，走到桌前拾起昨晚被搁置桌上的刺绣，指尖那精美的图案上轻轻描着，雪白的一只兔子，另一只恐怕来不及成型了。

    一夜的无眠使上官凝困乏之极，当她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傍晚，惊觉最后一日竟被她沉睡中虚度，她一动不动凝望着窗口染蓝的天空，泪忽然如雨似的大滴大滴落下。

    素茹按照李攸烨的嘱咐，待她一醒便叫她过来。此时李攸烨默然坐床沿，腾出一只肩来，承接她的泪。她俨然受了天大委屈，伏李攸烨身上静默地哭，呼吸中夹杂着细碎的哽咽。

    李攸烨绝口不提出征，只轻抚着她，尽量用温柔的怀抱抚慰她的情绪。烛光已然点上，想到再这样下去，可能又要重复昨晚衣襟浸湿的“悲剧”，李攸烨把她从怀里带出来，微微酿了一个笑容：“穿好衣服，带去看一样东西！”

    两抹素白影子从房内牵手踱出，李攸烨脸上漾着令窒息的笑容，门外守候的素茹等一干侍，目光都被眼前这完美的一对璧夺去，纷纷忘了手中的事。李攸烨浅笑回头，攥紧她掌心的柔荑，让杜庞前头带路，带着她慢慢往府邸最空旷的地方走去。

    四周都被点了灯笼，沉寂夜中，像一叶一叶摇曳的绯舟。上官凝迷惘被李攸烨牵至空地中心，李攸烨将手伸向空中，感受着袍袖上吹来的猎猎西风，问杜庞：“都带来了吗？”

    “都候着呢！”杜庞回道。

    “好，搬过来！”李攸烨回头浅笑着对上官凝说：“闭上眼睛！”

    她不明所以地呆望着李攸烨，无动于衷，李攸烨只好绕到她身后，伸手蒙上她的眼睛，呼吸摩挲着粉红的脸颊掠到耳前：“乖，闭上眼！”

    素茹边上窃笑，上官凝耳根红透，轻轻嗯了一声。感受着那双温柔的指掌自己脸上引燃的赤度，心恍惚漂浮到了另外一个以前从未涉足的迷幻世界。听到周围生出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她能感觉到好些她身边走动，却因为李攸烨的遮挡，只能好奇地猜测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终于，耳边清净下来，周围再无一丝响动。覆眼睛上的手放开，上官凝缓缓睁开眼睛。只是一霎，她便知道此生再也无法忘怀这永恒的画面。金色的烟火徐徐眼前升起，漫过头顶，将她们囊括进一个巨大的光环中，如泉涌般持续迸溅的火星，散落地面撞出一地璀璨的雪花。李攸烨的胳膊自她腰间穿过，将她凝滞的身子裹入温柔的怀抱。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仿佛堕入一个与世隔离的岛屿，岛上只有她和她两。

    “漂亮吗？”

    “漂亮！”

    “喜欢吗？”

    “喜欢！”

    “怎么语气听起来怪怪的？真的喜欢吗？”

    “……”

    “怎么又哭了？”

    “只是想到，再美的烟花都只不过一瞬间便消散了！”

    “呵呵，原来是伤感这个，跟说，今晚的烟花永远不会消散，看那边！”李攸烨伸手示意她朝东南角看去，只见那里堆了一座小山那么高的未燃的烟花，都是杜庞和胡万里等按照她吩咐，花了一天时间搜遍全城采购来的：“现全城的烟花都本王这里，王妃想看多久的烟花就看多久的！”

    “不要对太好了！”上官凝噙着泪偎入她怀里，李攸烨抚着她柔软的长发：“傻丫头，说过以后会对好，就一定会对好！”

    边上凉亭里忽然传来一阵飘渺的琴音。虞嫦清丽脱俗的歌声飘入这被烟火浇润的幻屿，很快引来李攸烨轻声相和：

    “有美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兮，不东墙。”

    李攸烨下巴抵着她的肩头，一边轻声唱和，一边慢慢摇着步伐，两道洁白的丽影光下幽转，上官凝回头凝望着她眼里温柔的亮色，跟着唱起来：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沦亡。”

    数道悦耳的呼哨一齐划入夜空，炸出漫天璀璨的烟花，散之不尽，逝之不竭。王府众被此幕美丽风景迷花了眼，更迷的是风景里的那对璧，此时没有怀疑她们是此间最默契的天作之合。

    “好美啊烨哥哥她们！”冰儿完全被带入那美丽的情景中，感动得满目盈泪。素茹直接感动哭了：“自小到大，还从来没见过小姐这么开心的样子！”

    “上官夫，这边请！”瑞府守卫将突然登门执意要见王妃的上官夫引到空地边缘，她自己却反倒止足不前了。她站回廊里，呆呆望着那被璀璨烟火包围，笑得如此幸福的女儿，摸了摸怀中上官景赫从军中寄来的书信，忽然说：“不必了，回来记得告诉王妃一声，就说来过，今晚就不打搅她们了！”然后转身又回去了。

    “想必是齐国故弄玄虚，得知瑞王将要领兵赴前线，他们才想出捏造她是女子这一卑劣歪招，妄图动摇朝廷军心，需得跟景赫讲明才是，让他切勿上了齐王的当！连累自己的女儿也被造谣中伤！”上官夫想着，连夜起笔，拟好书信一封，着飞马送往前线。

    “不行，也要放烟花，要唱歌！”瑞府这边，由三个小家伙带头，王府上下所有都开始哄抢烟花，出征的前一晚，俨然成了众尽情闹腾的时刻，离愁别绪，早已被冲散到九霄云外。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沦亡。”

    躲暗影处的，望着远处那与另个女子相依相旋的，脑中挥之不去她们的唱和。扣紧紫檀木盒的手被棱角勒出青色的痕迹。她只是来归还沧凰。不曾想过会撞上她，撞上那一幕与她无关的风景。

    “小颖，不要再看了，们走！”鲁韫绮摔下袖子，她实被李攸烨气到了，枉她那天前来“观瞻”她大婚的时候，还因为她与上官凝并未发生什么稍感欣慰，这才过去几天呢，就唱《凤求凰》了！“这蓝玉沧凰也不用还给她了，看她根本记不起来有这回事！”

    权洛颖只是不动。鲁韫绮回头：“小颖？”

    “爷，真的起南风了！”远处传来杜庞兴奋的大叫。鲁韫绮不知他为何那样激动，觉察到此刻风向确实改变：“他高兴什么？”

    一切喧哗和吵闹都停止。不明所以的王府众，都顺着李攸烨的视线向北方的天空望去：“杜庞，快去准备！”

    “是！”

    她看得是皇宫玉清楼的方向。当权洛颖看着杜庞将一盏孔明灯递到李攸烨手上时，她静静目着那白衣少年，已然明白她此举的意义。看她风中笑得恣意盎然的样子，感受她此时的快乐，她竟仿佛又回到那与她短暂相守的时光里。咽下所有不甘以及不舍，她忽然决定要做一件事。

    上官凝疑惑地看着李攸烨神采飞扬的脸：“要做什么？”

    李攸烨从杜庞手中接过纸笔：“凝儿，自嫁入王府，一直没有机会带给皇奶奶行请安礼，想不想以孙媳妇的身份，去拜见她？”

    她说得极柔情真挚，上官凝听到孙媳妇三个字已然红了眼眶，她的这份心思她岂会不懂。噙着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接过李攸烨一蹴而就的字迹，末端郑重地补上自己的名字。湿润着眼眶看李攸烨将它装入锦囊，系孔明灯上，仰头，静待它慢慢升空。

    “好风凭借力，送上青云！”李攸烨撒开手中的线，看着她向北面皇宫缓缓飞去。

    “它真的会飞到太皇太后手上吗？”上官凝问。

    “即使飞不到皇奶奶手上，想她也会看到的！”李攸烨抓紧她的手，似给她也似给自己打气，回头：“杜庞，再给一只！”

    一只又一只的孔明灯从瑞府腾空，慢慢朝皇宫漂移。李攸烨掀开前袍，拉着上官凝跪地上：“凝儿，跟一块祈祷吧！”王府众见她们二跪地，纷纷也朝北面玉清楼方向，郑重地跪下行礼。而与此同时，那停摆王府湖面的飞艇也开始慢慢升空。为这些黑暗中漂浮不定的萤火，保驾护航。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原本安静的皇宫，望着头顶上冒出来的红色发光体，一下子骚动起来。把沉睡中的李攸熔亦吵醒了。不耐烦地招询问：“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启禀皇上，是孔明灯，好多好多的孔明灯！”

    他披衣出殿，那些起夜的宫见他，纷纷跪了一地，他抬头看向那些赤色的光点，忽然跑下台阶。

    “是朝玉清湖去的！”

    “给朕把它们射下来！”

    玉清楼上。江后裹着斗篷，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朝自己飞过来的孔明灯。伸出细指牵住绳子，解下锦囊，便又放手让它们往更高的地方飞去。翻出里面李攸烨的纸条，只是写了“皇奶奶”三个字和她与上官凝的名字，她不禁浅笑着摇摇头。随即又接过第二只，第三只，……，都是一些平时打招呼的用语，再简单不过了，可是，已经足以让她凄清的夜里，体会这一久违的温暖。心被暖化，得知孙儿出征的离愁也渐渐淡了些去。

    终于，这阵南风的势头重新被西风扭转，李攸烨望着那陆续被吹回来的灯，但始终有一盏灯，一直定一个位置，暗夜中忽闪着璀璨，一定是玉清楼，她激动地爬到最近的假山上大喊：“皇奶奶——”叹笑着眼睛渐被泪水模糊：“皇奶奶，孙儿明天就要出征了，一定不会让皇奶奶失望的！”

    江后托着那盏灯，将写着“平安”二字的锦囊，徐徐放飞夜空。

    “还要把它送回去吗？”飞艇上，鲁韫绮望着那失去指引，往更高处飞升的灯火，问。

    “不用了！”权洛颖淡淡地看着下面那片绯色。仿佛红尘，仿佛流萤。最后一点痴缠，自此再无牵绊。

    瑞府的孔明灯还不停放飞着。这次的主力已经不再是李攸烨，瑞府几乎所有都加入了这一行列。他们将自己的心愿写纸条上，放飞出去，不再执着于有能收到他们的愿望。李攸烨自己也放飞了一只。瞥眼见上官凝抿着嘴，极其认真地写着什么，她刚要凑过去看看，却被她护着不让看。李攸烨无奈，撇撇嘴去看其他的，忽然她想到了什么，又找来纸笔写了几个字，从杜庞手中接过点燃的孔明灯，将它绑缚上去，静静地放飞。

    意外的是，没过多久，那只孔明灯忽然慢慢往下飘落。李攸烨突然飞奔着向它跑去。

    原本挂那里的锦囊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精致的木盒，静静垂孔明灯的底端。李攸烨抖着手指，慢慢牵它下来。缓缓打开盒盖，一只幽蓝的凤凰，恍然入目，朦胧的视线中，她仿佛目见一只手轻轻抚过她优美的线条：“沧凰？”她再去绳上找寻，却再无他物。

    “是谁？”

    晶莹的液体宣纸上晕染开来，将笔墨间的情缘淡淡冲散。遥远的夜空，划开的岂止是一段银河的距离，浩渺的云烟散去，蓦然回首，此间终不见离踪迹。

    皇宫，一队侍卫突然叫嚣着闯入璇乐宫。那只被扔地上的孔明灯，正徐徐燃烧着。李攸璇呆坐台阶上，掌上的纸张揉捏一团，眼里映着火焰的颜色，却流动着水的光波：“那晚所说的都是真的，信与不信，自此永别，从此天涯海角，两不相欠！”自此永别，两不相欠，这算什么意思？

    敏儿慌张地跑到她跟前：“公主，他们……”

    “公主，臣奉旨来查抄落宫里的孔明灯，还请公主配合！”

    “都给本宫滚出去！”

    “公主难道想抗旨！”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毫不客气地从长公主手中甩出，她的目光转瞬凌厉：“本宫再说一遍，滚出去！”

    “头儿，瑞王现得罪不起！”那被打的侍卫被手下扯了扯袖子，咬了咬牙：“公主恕罪，臣等告退了！”

    一夜的喧嚣浮华逝去，催的战鼓终于凯旋台擂响。李攸烨着银色甲胄，站凯旋台下，受李攸熔正式敕封。

    “朕祝皇弟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两万御林军已台下整装待发。李攸烨翻身上马，拔出身上的佩剑：“出发！”重甲执锐的徐徐朝城外开进。

    “殿下，殿下！”素茹拥挤的群中拼命呼喊李攸烨。李攸烨听见了，摆手示意部队停止前行，驱马行至素茹面前：“素茹，怎么来了？王妃叫来的？”

    “殿下！”素茹咽下口水，从怀中掏出帕子：“王妃教交给的，王妃说绣不完了，但想殿下带着，等殿下回来再接着绣！”

    “好，跟她说，让她安心家等！”李攸烨伸手接过那帕子，揣入怀中。瞥见素茹眼里晶莹带泪，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李攸烨刚要再问，作为此次监军的武立山从后驾马催来，阴阳怪气道：“瑞王殿下，如今可算是志得意满，家有又有娇妻惦记，可真叫羡慕！”虽然他是李攸烨一手选出来的榜眼，但现已然是李攸熔的心腹。

    李攸烨眯了眯眼，阻止杜庞想上前教训的冲动：“武将军见笑了，本王一心为朝廷出力，又岂会为儿女私情耽搁伐齐大业，时候不早了，上路要紧！”说完挥鞭往前奔去。武立山勾嘴笑了笑，扫了一眼还站原地的素茹：“家王爷都走了，还杵这里做什么，待会马车撞伤了，可不干的事！”说完也往前头奔去。

    作为这支军队的主帅，李攸烨清楚自己并无自由调配它的权力。与其说这支军队是前去剿灭叛乱的，不如说是李攸熔特地派去监视她的。她现只能忍气吞声，等到了前线，一切再做打算。部队出了城，不期而然与另一支小队伍碰了面，那是押颜睦进京的衙役队伍。他们见到御林军立马让开道路，避一边，静待他们先过。李攸烨面无表情地看着窝囚车里，衣衫褴褛，形容萎靡不堪的颜睦，颜睦也认出了她。他突然攀着囚车的柱子，仇恨怨毒地盯着她，盯着盯着突然痛声悲哭起来。

    李攸烨突然有点可怜他。她没想到李攸熔为了能跟颜睦划清界限，竟然会下旨百姓面前亲自监斩他。对自己的唯一娘舅能做到如此绝情，他心中恐怕只剩下那点权力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