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大开着，阳光直直地照射进来，映出房间里细微的灰尘。
黄泉睁开了双眼。
多年来行走江湖养成的机变警惕令其顾不上一阵阵袭来的酸麻痛痒，将周遭环境细细察看了一番。
寻常人家的桌椅板凳，以及屏风后的木桶、铜镜，正是客栈房间的标准配置。
九龙法袍挂在架子上，凌空步云靴摆在床下，青玉簪、紫金冠、金丝玉带、不漏宝盒则一并放在桌子上。
黄泉顾不得伤势和疼痛，赤着脚跳下床，才发现自己身上只剩下一件里衣。他不在意这些，跑向桌子，拿起不漏宝盒，轻声唤道：“包罗！棂槐！你们能否听到我？”
话音刚落，包罗稚嫩的声音呼喊着一如既往粗鄙的骂声在他心中响起：“总算醒了！你若是死了……”
这令人厌烦的骂声此时显得无比亲切，黄泉赶紧在心中默道：“少说废话！我昏迷了多久！发生了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被那人一棋盘拍晕过去，吓死老子个乖乖！我还要问你，究竟哪里认识的老相好，甘冒生死之险去救你？你这厮倒是深藏不露！模样一般般，还有那等……”
耳听包罗越说越不靠谱，心急如焚的黄泉不禁怒道：“包罗！”
感受到了他的怒意，包罗也不再开玩笑：“是一个女人将你救下的！那女人救走你后便来了这城中客栈。前脚进房，便把你的衣服一把脱下。我勒个乖乖，老子还以为她急色至此，没成想她只是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下九龙法袍，便将之摆在一旁，对你施救。这女人对你颇有意思啊！用得都是上等的灵药丹丸，把你里里外外地治了一遍。你现在也就是大病初愈，略有不适，实际上无论是断掉的筋骨、破损的脏腑、移位的经脉，已尽然恢复！你昏睡了十天，她便照顾了你十天。不过有意思的是，她对你一身法器都不屑一顾，独独对九龙法袍情有独钟，时不时拿起把玩一番，我是十分不解！”
黄泉沉吟片刻，方道：“我认识的女子当中，只有一人有这本事。可她素来在江南走动，绝然不会来那释州的边陲小镇。那女子救我想必是对九龙法袍有所图谋。包罗，那九龙法袍到底是何来历？”
包罗不假思索地说道：“说起这九龙法袍，在两百年前还是一件声名显赫的法宝。那上面的九道龙纹乃是九条蛟龙魂魄所化，一经催动，九龙齐出！其旧主出身不详，但江南盟之建立自始至终都有其身影，而后他竟妄图统一左道四派，复辟帝制，重建王国，最终因阴谋败露而被江南盟众多高手狙击，身死道消，而经此一役，九龙法袍受到重创，龙魂破碎，空余一丝龙威，自此从绝顶法宝沦为上佳的法器，再不复当年龙啸四野的荣光。任情道高手亦参与了那场战斗，因出力不小，故分得了这法袍，却又因穿出去太过招摇，这才将其一直尘封在宝盒之中。那****说要一身好彩头，我才找来予你。”
说到这里，包罗犹自愤愤不平：“女人！除了主母，就是少见识！那九龙法袍至多不过是一件残缺破损的法宝，有什么了不得的，能给她日日把玩！老子这等绝顶法宝，她竟然稍一试探就放下了，真是有眼无珠！”
黄泉听其吃味，不禁无奈，问道：“怎地，她没有好好研究你？”
包罗闻言，又莫名其妙地骄傲起来：“不漏宝盒之玄妙岂是她能参透的？她将法力渡入，我不肯受其试探，她哪能看出好歹？想来她只是将这当作寻常梳妆盒，才不曾放在心上……”
此时，包罗突然没了声息，黄泉立时警觉。果然，木门被推了开来，黄泉赶紧放下不漏宝盒，转身看去。
那是一个面貌普通、气质一般的女子，看似双十，不施薄粉，穿着寻常衣服，身无配饰，看起来就是那等走入人群便再也找不着的人。唯有她面上那一对眸子，狭长清亮，开合间恍若有神光摄人心魂，细细打量，竟与黄泉的双眼有几分相似。
黄泉本以为能在计千年手下救走自己的，怎么着也该是个出尘飘逸、姿容秀丽的女仙士，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普通女子，心中略微失望的同时，仍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阳州大陆自五千年前的“百家争鸣，诸王乱世”之祸后，王权便已消失。阳州浩土上无国无王，皆因有仙。对于修仙之人来说，财、侣、法、地，缺一不可。其中财者居首，初期的吃穿住用，中期的天材地宝，后期的清静守虚，无一不需财力支持。而阳州之上，凡人供养仙人，仙人庇护凡人，凡人以修仙为目标，仙人以凡人为传承，二者相辅相成，看起来有高下之别，实则缺一不可。
起初仙道宗派遁世而居，放任凡人在广袤大地上繁衍生息，本以为是遵从天道、顺其自然之举，却不曾想埋了祸根。凡人们划地而居，最早以同姓宗族为伙，同族之间互相照拂。而后一些宗族以种种方式缔结攻守同盟，年深日久之下，各族间通婚、联姻之事甚多，渐渐成为一体，乃成国度。而等级制度在宗法制下逐渐成形，王权自生。
王权掌管俗世事务，可从源头遏止仙权。故仙人们借“诸王乱世”之祸废除“王”的称号，从此阳州之上以九州为版图，九大仙门各自执掌一州，治下各城独立，实行民主民治。各城之间，可以经商以互通有无，不可结权以凝聚势力。各仙道宗派根据本身之声望强弱，统御数目不等的城地，负责旗下城地的安全与稳定，是为“御城”。作为报酬，仙道宗派的资源供品、预备弟子等物资，则皆出自御下管辖的府、县、镇、村，不得互相侵占。
由凡人供养仙人并传承道统乃是所有门派共同的立派之本。“以民为本”便是仙道宗派的共识之一。故数千年来，无论各门各派之间如何征伐倾轧，皆会努力让凡人免遭波及。哪怕是行事偏激、术法阴险的左道之士也不会以一城百姓的性命为砝码来挑战诸多门派的理念。
那日范幽恐为一己之私，夺去一镇之人的生魂性命，可谓人神共愤、正左不容，就算最后逃过一劫，他此生难在大陆上光明正大地行走。而九龙法袍之旧主竟有雄心壮志逆转历史洪流，意欲复辟帝制，虽然勇气胆量可敬可佩，但仍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据包罗所说，这女子对九龙法袍多有研究，却不知与那位传奇中的人物有何关系？是有仇，还是有情？
女子见黄泉醒来，面上颇为惊喜，展开笑容：“你醒啦？”
她见黄泉身着单衣，赤足站在地上，笑容敛去，责备道：“你这人，身体将将要好，如何就这般鲁莽？莫非仗着自己有法力在身，便可不加在意？早知你是这等人，我便不将那些灵药浪费在你身上，由你去疼好了。”
说完这话，女子走上前来，就要扶着黄泉。
黄泉并不抗拒，由着她搀扶坐在了床上。只是他心中疑云更重，若非知道她的目的在九龙法袍，此刻心中怕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行走江湖多年，黄泉心中敞亮，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此人与自己素未谋面，竟甘冒奇险相救，眼下态度这般殷勤，必有所图。幸得包罗通风报信，黄泉心有倚仗，自能安然看着女子作态，随机应变。
黄泉很是配合地作出感激的样子，同时毫不遮掩那浓重的疑惑，其在江湖上浸淫多年的演技使将出来，令人无比信服。
“请问姑娘是……？”
女子见他不好好躺下，也不勉强，拿起边上准备好的布衣，披在黄泉身上，说道：“我叫……阿清。”
“阿清？”黄泉心中琢磨，眼中困惑更重，说道：“在下自问记性不差，请恕眼拙，竟完全不认得阿清姑娘。不知姑娘缘何仗义出手，将我从那恶人手中救下？”
阿清闻言，掩嘴笑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我救了你，又告诉你名字。你却连个称呼都不给我，便来问东问西。”
她那轻笑模样，似乎有着无限风情，若非相貌太过普通，必有倾国倾城之魅力。
黄泉闻言，连忙起身，抱拳深施一礼：“在下神武山黄泉。此番承蒙姑娘搭救，幸免于难，黄某心中不胜感激，日后但有差遣，刀山火海，绝不推辞！”
阿清见状，赶忙扶起黄泉：“哎呀，你怎地就认真起来了？！快快坐下！”
黄泉依言坐下，看着阿清，目光柔和。
“那****途经荒山，颇为劳累，便想着赶紧寻一人家休息。却不想荒郊野外竟有仙士斗法。眼见那人招招狠辣，公子眼看便要命丧他手。家父素来教导奴家，‘修为道法，虽是勤勉所得，更乃得天所授。路见不平而冷眼旁观，此为天理不容之事。’是以奴家不自量力，将公子救下，只因上天有好生之德，并非施恩望报。”
黄泉面上更加感动：“阿清姑娘不仅修为精深，更心怀仁念，实是黄某平生仅见的奇女子！纵然姑娘光风霁月，黄某却并非那不懂报恩之人！姑娘有这等修为，想来不会有人敢为难于你，但若有任何黄某能效力之处，自当义不容辞！”
阿清眼有嗔色：“你这人竟这般认死理，当真无趣。莫要再姑娘长、姑娘短的，公子唤我‘阿清’就好。”
黄泉点头应道：“好，阿清。”顿了顿，复说道：“不知阿清师承哪门哪派，竟有那般修为。我的对头乃是师门中一等一的好手，我自问远远不及，才落得差点殒命的下场。你能在他手下救得我一命，当真是厉害的紧！”
“奴家没有师门，这些本事都是家传的。奴家来自蓬莱乡，是一处小地方，乡民也不多，家父便是乡长。个把月前，他见我道法小成，这才许奴家出门见世面，令奴家去投奔他的一位故友。”
阿清停了下来，又接着问道：“公子是神武山的人？神武山乃是赫赫有名的仙道巨擘，就算奴家身居偏远之地，也听过它的大名。公子竟出身那等名门魁首，难怪身在炼气之境，法力却雄浑凝重，直逼绝顶仙士。可那人既与公子同门，何以会痛下杀手？”
黄泉苦笑道：“阿清姑娘切莫再自称奴家，也别一口一个公子了，我听着当真别扭。”
阿清笑了：“好嘛！那我便叫你阿泉吧！”
“嗯！”黄泉轻轻点了点头。
“阿泉，那人为什么要杀你啊？”阿清托着腮，就像是在听故事，完全不怕自己救了个坏人，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不谙世事。
只是黄泉知道，她是为了那九龙法袍。
黄泉声音变得凝重，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轻叹一声，模棱两可地说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啊！”阿清轻呼出声：“那人要贪图你的宝贝！”紧接着，阿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了！我为你治伤之时，便发现你真是有一身的宝贝！真不愧是出自名门大派的人！”
“那个紫金冠，以天雷锻造的紫金打就，有辟邪镇鬼、破除幻境之效。那根青玉簪，是以万年冰晶玉削成，可宁神静气、安魂归元。还有那金丝玉带，以法诀使出，不管神、妖、人、鬼，皆能一体擒拿。而其中最了不得的，就是那凌空步云靴，一经法力催动，上天入地，可日行千里。”
阿清如数家珍，娓娓道来。黄泉赞道：“阿清姑娘果然家学渊源，足不出户，竟能知晓天下珍宝。”
阿清腼腆地笑了笑：“阿泉莫要取笑于我。家父年轻之时喜爱四处游历，不仅交友广阔，更加见多识广。我能认得这些，只因这几样在家父的书谱里有所收录。至于那黑袍和梳妆盒，我便不认得了。”
黄泉微笑道：“阿清道法惊人，见识广博，难得还这般谦虚。黄某当真好奇，令尊是何等人物，能教养出阿清这般举世难寻的侠女！”
阿清仍旧微笑，目光中却突然多出了一股追思和想念：“我爹啊，可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呢……”
说完这句话，阿清话锋一转：“来日若有机缘，定将为阿泉引荐。家父最喜少年英杰，想来会与阿泉甚是投缘！眼下，你先为我说说这小盒子和袍服可好？”
“这盒子没什么了不起的。”黄泉忽略心中包罗的抗议声，接着说道：“不过是一位故人赠予我的一个小物什，权作留念。那袍子唤作九龙法袍，本有蛟龙之魂蕴藏其中，而后遭逢剧变，方由一流法宝沦为法器，当真令人唏嘘。”
“说起来，人便如这法宝一般，有起有落，际遇无常。也许昨日掌握天下权柄，叱咤风云，万民俯首；明日便会血染江山，神器易手，不复片缕荣光。其中兴衰起落，谁又能尽数道破？”
说完这话，黄泉认真观察阿清，但见她笑容不改，一点变化都没有，心下有些失望。
“阿泉说得真对！这话我爹爹也讲过！”
说完这句，阿清突然道：“啊！我本是来看看你醒了没有，没成想拉着你说了这许久！你昏迷了十日之久，就算有灵药修身，想来也是饿极了！你且休息一会儿，我喊小二做些吃食，我们边吃边说！”
说完这话，阿清起身离去。黄泉看着她纤细妖娆的背影，目光之中精芒闪烁，若有所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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