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奇谭》 第76章 当时旧忆（一）

    谢必安没有带黄、余二人走很久，那圣姑歇脚之地离他们并非很远，约莫着走出三里路，转过一块石树，黄泉便见到了那位毫无印象的故人。

    一处不是很宽敞的空地上，或坐或站着六名与谢必安、范无救身穿相同黑、白衣服的男子，他们当中，有的在闭目打坐，有的在攀谈说笑，各个漫不经心的样子，但黄泉却一眼看出，他们正是围成一个圆圈，将一名坐在低矮石块上，不知是正养神还是修炼的女子护在中央。

    那女子身上麻衣如雪，面上不施寸粉，容貌清秀，靡颜腻理，小家碧玉，温婉娴静，看来不过二八年纪，但气质渊沉，似乎经历过沧海桑田。哪怕以黄泉如今的眼力来看，也只觉得她神秘复杂，深不可测。

    似是感觉到了这一行人的来到，他们各自有所动作。但因为有谢、范二人带路，他们并没有对黄泉和余宋帝展露出敌意，只是流露出些许戒备。那麻衣女子听见声响，睁开双目，清澈的眸子里有一丝喜意。那喜意却又瞬间消失，化作一抹纠结。

    她站起身来，看着黄泉他们慢慢走近。范无救把蒋子文放在地上，行礼退下。谢必安则向深施一礼，说：“禀圣姑，神武山黄泉大人、‘南狂’余宋帝大人来见。”

    那圣姑点了点头，谢必安便去一边侍立。她见黄泉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眼神之中尽是疑惑之意，心中微微失落，上前行了个女子的作揖礼。黄泉并不怠慢，回礼之后，说：“你……怎地还活着？”

    那圣姑闻言，心中一喜：“他竟记得我！”然后暗中啐了自己一口，骂道：“没出息！”

    她这心理变化颇快，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妾身本无常教圣女，精通一切鬼道秘法，范幽恐不过是后生晚辈，如何伤得了妾身分毫？”

    黄泉拿出那写着字的白幡布，疑道：“阁下既然贵为一教之圣，又怎么……会是那日境况？”

    “此事说来话长，妾身观恩公面色有差，想是劳累过度，不妨坐下歇息，听妾身慢慢道来。”

    黄泉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确实法力不继，力疲涣散，便从善如流，寻一块表面略微平整的石头坐下。他刚刚坐下，那圣姑便将一枚丹药双手递到黄泉面前。在来路上，为防这无常教的人有歹意，黄泉服下不少丹药，默默调息，现在已然恢复了四、五成的气力。不过丹药终究只是辅助，生灵丹虽然神奇，但不间断地服用，其效力会连着打折扣。若要痊愈，黄泉还得花些时日调理。他见圣姑手中的丹药黑不溜秋，本不想受用，但看见了那女娃面上关切的神色，心下一软，便道谢接过，吞服下去。

    余宋帝见黄泉毫无戒心地吃下这来历不明之人给的丹药，嘿了一声，带着一丝嘲讽之意，但没多说什么。

    圣姑见黄泉没有丝毫怀疑的服下自己的药品，心中暗暗喜悦，转身寻刚才坐着的石块，坐下以后，慢条斯理地讲述。

    “仙家九派之中，最为古老的也不过六千年，仙道从现世到发展，也大致是这般时间。而本教之鬼道，纵使不为世人接受，被冠以左道邪术的称谓，实际上论及源头，还要早于仙道。人有三魂七魄，身死之后，先是七魄消散，而后天、地二魂各归其处，命魂围绕尸身，如无意外，七日以后亦将散去。而命魂承载元神，主生前思想意识，命魂消散，元神薄弱，难以自存，亦将消失，这人，也就彻底死了。只是哪怕是修仙之士也多半不知，六千年前，还不是人族做主的那个世道，神族主宰天地，不仅有神通异能流传于血脉之中，远远强大过凡人，便是连祂们的魂魄也要比凡人坚固强韧许多。神族死后，命魂可维持四十九日不散，其间虽然浑浑噩噩，但有一丝灵光尚存，机缘巧合之下，十分可能修成阴灵鬼体，维系元神，留住生前记忆，纵使身死也与活着的时候没太大区别。本教的创教祖师，便是两位神族鬼灵！”

    “两位祖师远遁凡俗，隔绝于世，本没有开宗立派之心。只是海外孤僻，岛上寂寞，百无聊赖之下，共同研习切磋，这才开辟出一条迥异于仙道的修行之法。祂们虽是鬼体，但传下来的道法并非只有阴灵方能修习，举凡是生有三魂的五虫万兽皆可修炼。待功法完备，祂们便收养了两名人族孤儿，将修炼心得倾囊相授，以验证其效果。那两名孤儿修行之后竟成地仙业位，只是细微之处，与仙家之地仙差别甚大，亦不能飞升上界，是以改换名头，另称鬼仙，这鬼道一脉，自此确立。后来祖师们不知何故，离开海岛，下落不明，只留下了那两名孤儿和祂们的女儿。三人合计之下，不忍祖师道统断绝，便立教传法，四处收养孤苦孩童为教众，将他们抚养教导，鬼道之术便随着无常教的开创而流传了下来，他们三人便是第一代无常二使与无常圣女。”

    “本代规矩，掌教从历任无常二使中选择，道行更高者执掌大位，由圣女监督协调。只是首代圣女一生未曾婚配，没有留下后人，是以历任圣女，皆由上任圣女选择、教养、委任，代代如此，近万年来不曾断绝。而妾身便是本代圣女。”

    “圣女肩负教中沟通上下、监督内外之责，在选任新掌教之前，必须修成地仙业位，否则一旦老掌教坐化，无常二使皆是半仙业位，圣女将无力统属压服，则极可能生出内乱，届时左右两派分化，无常教万年道统休矣。这一万年来，这掌教大位传承纵使数度险象环生，终究化险为夷，不曾生出大的乱子。只是妾身先师，上任圣女为突破鬼道桎梏不惜以身犯险，不幸罹难，而妾身资质愚钝，百年勤勉修行，尚不及先师万一。本教现任掌教曾与先师一同共赴危难，虽然侥幸逃出，然而根基受损，恐难见妾身道法大成之日。为本教安稳计，妾身只得孤注一掷，舍去本来色身，入轮回井中投胎，转世历劫，希求在参破红尘诸般繁芜之后，可以功果完备，成就地仙业位。”

    “那轮回井是桃都山大桃树下的神物，据说天地开辟之初便在了，其中业力纠缠、玄之又玄，竟能沟通冥冥之中众生之间难以名状的缘法因果。两位祖师能开创鬼道一脉，这轮回井居功甚伟。后来多少代掌教、圣女前赴后继、苦苦参悟，竟无一人能道破个中奥妙。轮回井原不是本教之物，据祖师手札记载，井旁该是有两位鬼将镇守，只是在一个极长之夜后，鬼将消失，轮回井便成了来历不明的无主之物。因那桃都山与本教甚是接近，而轮回井又是本教法统源头，是以被本教尊为圣地，建鬼门雄关守卫之。凭借神井威能，妾身方能入世历劫。”

    “此生之前，已过九世，或权贵荣华，或卑贱贫苦，为求速成，最多年至二十便会死而重生。这第十世，原该功行圆满，重归教中，只因元神脆弱，再强的元神，历经十世周转则必会彻底消散。然天意难料，妾身正自恢复本来记忆，最是束手之时，竟遇粗鄙之人调戏，若非恩公，此身必损。首任圣女有训，本教圣女非处子之身不可担任。倘若妾身真遭了那贼子毒手，纵使修为尽复，灭其满门，然木已成舟，哪怕觍颜归教，也无资格续任圣女之职。掌教性命渐毁，大限将至，想那左使范黑谭狼子野心，右使谢良人阴损暴虐，掌教一旦坐化，圣女之位悬空，他二人道行相若，本教必将四分五裂，万年道统断绝，妾身就成了本教的罪人！即使身死，去了幽都，也无颜面对本教列祖列宗！当日铁松镇中，恩公救了妾身，也救了我无常教！”

    她越说越激动，讲至最后，竟起身向黄泉跪下。黄泉赶忙侧身让过，上前将她扶起。她却是十分倔强，死撑着仍然略微瘦弱的身躯拒绝了黄泉的搀扶，向他磕了三个头，方才起身。黄泉无法，只得受了，余光却瞥见了那几个身穿黑、白衣服的人对他怒目相向。

    “又不是我让你们圣姑跪的！有病！”黄泉腹诽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