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寒风拂过那织锦衣袂,带起一阵桃花香。她站在花间,一袭宫装,曳然委地的衣摆在清月冷辉中凝过道道流光,无有边际的,似天山山巅一幕倾倒的素雪。旧着凋零的时光里,这一幕雪落下去,清贵得人心冰凉。
“公主。”一白衣女子缓缓而来,近前禀道,“陛下召您前去金銮殿。”
深浓的影子打在那一幕雪上,几道宫墙后,黄昏寥寥余光。那浓影子里,雪之最洁处,一只手缓缓伸出,施施然接住一瓣凋零的桃花,宛如君家至好的白瓷烹了一怀清水自许,盛住了这满世繁华般落。声音掠过寒风冷霜,带着几味跨古的清冷:“四侯都已来了吗?”
白衣女子低首,沉静地回她:“是。”
“那皇兄呢?”雪住,风却未定,般然作舞,于寂然处,卷落那勿入瓷中的凋零桃色。她浅浅一笑,目视着那瓣桃花于风中无助地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回旋,最终凄哀地落在她鞋前三寸黄土。
白衣女子微一思索,才道:“太子殿下身体不适,大概是不会赴宴了。”
雪色微转,纤月晓过瑶光,印绘出那皇朝上下最好的画师都自惭形愧的画作。沁墨本是宫中长得最好的婢子,便连当今皇后都说她有着几分世家小姐的姿派。此时却想,她这番资质在公主面前实在算不得什么,还呆滞着之际,那如画般的人儿又是笑了笑:“今日是母后的生辰。皇兄又是出了名的孝子,岂会不出席?沁墨,话不要说的太早。”
沁墨来这宣烨殿也有些时候了,平日做事谨细,因而入殿后的半年便被提拔为了掌事。可这样细致周全的姑娘也有慌乱的时候。她来宣烨殿足足一年又三十多个日头,当紫阳公主偶尔笑了的时候,沁墨多是不敢看她,只敢点头称是。不光是沁墨,这宣烨殿的婢子大多都是如此。
紫阳皇朝,国祚四百余年,三百年为盛,一百年为怠。盛时,历代皇者皆承紫阳始帝之风,有惊世之华,亘古之风。然盛极必衰,泱泱伟业传至第十八代国君时,突生变数。承继皇权不过八年的炎帝战死沙场。炎帝膝下无子,由其弟齐王继位。齐王生性顽劣,好奢靡之风。尔后的几位国君更是承继其风,有过之而无不及。民心动荡,社稷不稳的局面直至当今圣上孟景阑继位才有所改善。
而这泱泱四百年长篇里,以皇朝之名为封号的公主,从古至今唯孟拂尘一人。却似乎是这从古至今养来的因由,世人都说,紫阳公主连笑都是冷的。
今时已是紫阳文帝二十七年,国与蛮夷言和休战已有两年,虽不能与昔年紫阳盛世相提并论,但好歹百姓安居乐业,无什么动乱发生。
孟景阑称帝二十七载,一直秉承节俭自律之风,对一切典礼的仪式用度是能简则简。因而今日虽是皇后生辰,宫中也并未过分地张灯结彩,只是象征性地多了些红绸彩灯。
金銮殿依照规制,本不是用来设宴的宫殿。却不知为何,这生辰宴前三月在另一偏殿开始操办的时候,紫阳公主当时正好经过,瞧了一眼。大抵是那另一殿风光不足,这一眼瞧了之后,一向冷冰冰不爱管这些闲事的公主殿下立马便跑去了养心殿,向自己的父皇请了一旨。这一旨请,可是把礼部各大官员都给吓坏了,挑灯冥思苦想了好几夜,才把这宴破例定在了金銮殿,所幸难得挑剔的公主殿下没再多说,而素来爱女的文帝便也由着去了。
此时的孟拂尘着一袭宫装,缓缓而来,于大殿中央,赫赫一记大礼。清冷的声音拂开在那道道宫砖之上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这七十二宫还是一贯的皇家独有的冷。
“繁华一记,风骨亘古。儿臣特自北域寻来千雪莲一株,献于母后,愿母后万安,洪福齐天。”
《药王志》中记载,史有一果,名迟漠,长于寸草不生之地雪荒,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奇效,为秘族世代守护,天日难见。而在这《药王志》中,千雪莲便是仅次于迟漠果的奇药,生于无名山崖壁,传有巨蛇护之。蛇之毒无解,崖之璧难攀,无名山难寻。
因而当那千雪莲三字娓娓在这泠然宫风里的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可堂上的皇后却是一如女儿那般冷冰冰的,杏子般的眼眸微微一转,衬着那额间的紫玉额环,一身凝而冷的气韵赫然芸芸,便叫这一殿的喧哗都跟着静下来了。
夕忧皇后没说一个字,孟拂尘也便在大殿的中央端着贺礼叩首着。她把头低得够低,昔日威风凛凛的公主难得以一种谦卑的姿态让人去看了笑话。这分难得的谦卑,这么多年来都是从一而终地只给了一个人。皇朝上下便是区区一介乞儿都知道,夕忧皇后偏待自己的一双儿女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孟拂尘五岁胜辩言官,六岁书天决策三十八卷,才华惊绝天下的时候,这件事不知从七十二宫的哪一处角落传了出去,皇朝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拿此事来当茶余饭后的话茬,叹她叹得乐此不疲。皇朝人叹了她四年,等到她九岁创立了星尘骑,终于累了,不叹了。
可时光一转两年,孟拂尘十一岁的时候,玖偻与皇朝再掀战火,皇朝大军不敌节节败退。眼看着堂堂十一城轻而易举地被玖偻夺去,素来温文尔雅的文帝怒了准备挂帅亲征。可是十一岁的小公主也怒了,她穿着她那还有些大的青黑色直裾朝服,站在了紫金殿半台之上,站在了百官跟前。那一站的结果是,钦天监们一个个地都给卜了一卦,卜卦的方式杂七杂八,却都无一不呈大凶之兆。皇朝上下都不叹孟拂尘了,改成了骂,祸国妖女无知小儿什么难听的都有,可孟拂尘却在那滔天的骂声里领着她的星尘骑出征了。
浩浩大军赶往北境的那半个月,玖偻大军又攻下来紫阳三座城池,皇朝上下一边骂着那玖偻蛮夷,一边变本加厉地骂着她。可当她大军赶至北境时,大家却都消停了,翘首以盼地等着奇迹降临。可星尘骑与玖偻大军的第一战,硬碰硬,生生打成了个平局。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都笑了,说那紫阳公主连战场都不敢上呢,当真是纸上谈兵一场笑话。大家笑了三日,都停了,不敢笑了。因为在他们话中只会纸上谈兵的无知公主这些年来写在史册上的长长辉煌战绩里也就那最初一场试敌的平局可以称得上污点而已。
而今,孟拂尘十三岁了,皇朝上下骂她的人一个都没有,叹她的人也一个都没有,怜她的人却数不胜数。因为连个三岁小儿都说,公主是被大家骂去了心,整个人都冷得要胜过北境的寒冬啦。千千万万的人都在怜惜孟拂尘,怜她的同时又似乎是为了弥补过往犯下的错,把她捧得比天都高。她之下,是天。天之下,才是紫阳皇室。
夕忧皇后待女刻薄,可文帝却如他千千万万的百姓一样宠孟拂尘宠得连掌上明珠这四个字都显得欠缺。眼见身旁的妻一如既往的冷淡,文帝微微一叹,对着台下俯身的女儿笑了。“尘儿有心了,快起来吧。”
那难得的谦卑在这句话后便如那轻飘飘的棉絮,风都不用吹便消散了。公主还是威风凛凛的公主,将那贵重的贺礼随随便便地交给一旁的婢子便去落座了。
其实孟拂尘自打在北境那一战大胜,将皇朝领地往北扩了百里后,在民间虽然威名赫赫,在朝中却依然不受待见。这些文武百官们都觉得这位载为史册第一人的紫阳公主殿下是他们光亮的脸皮上永远消不下去的巴掌,因而平日里都是对她避之不及,偶尔有几个倒霉的在宫里撞见了她,对她那样冷冰冰目中无人的态度也只能乖乖受着,等到她走出老远了才敢长舒一口气,狼狈地跑远。
可便是这样,朝中上下也有两个特立独行的,他们的特别之处在于有胆量主动去见孟拂尘。这两个叫朝野上下尤为佩服的人,一是溧阳侯世子东方非白,二是浔岚侯世子轩辕羽。
紫阳有四位一品侯,年少时与文帝在国子监是连祸都能一起闯的交情。因着上一辈的关系,孟拂尘与四侯世子自小便相识。这一辈里,气度最佳,容貌最为上乘的要数溧阳侯世子东方非白。
孟拂尘在北境一战成名的时候,皇朝里也有两个奇才横空出世。一个没被她的风华掩去锋芒,一个则微微失色了些。没被掩去锋芒的是现今刚刚成为玉家家主的第一公子玉翊痕,微微失色的则是溧阳侯世子东方非白。
世人常言:得子非白,胜于溧阳。
得子非白,在世人眼里是溧阳侯平生之大幸。世人对世家公子总是颇具言辞,可对东方非白却是连紫阳皇朝最刁钻的名嘴也没能挑剔出半分。
紫阳王朝民风开放,什么当街追美男的事是时有发生。溧阳侯的属地每年人员往来最为频繁。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着想,东方非白终日只呆在侯府内,每逢盛大的皇族宴席才鲜有地出来露个面。于是又出现了这样一个现象——众人散尽家财,只为争溧阳侯府一奴之席。
东方非白知晓此事的时候,正受孟拂尘之邀,与她一同在夏宫品鉴彝族献上的奇花。那是一朵并蒂莲,新奇之处在花色,一花纯白,一花纯黑,花色相斥,却是有着难以言喻的容和。
沁懿是打小便跟在孟拂尘身边侍候的人,当时也在场,便抱着打趣的心又在原来的基础上添油加醋了几分,当事人却依旧眉眼不挑,安如陈山。倒是冰凉凉的公主笑了笑,玉指触上那千里迢迢运来,又大费周折调天山雪融水来滋养的并蒂莲。音调平和,暗里却挟着一丝戏谑:“我倒是不知非白竟还有此等魅力,再三比较之下这花倒是没什么新奇的了。”
话音刚落,那不知费了多少人心思才养成的花不过运到夏宫一夜便自作凋零。她施施然收回手,于败花最后一刻剩香中浅浅说了三字:“可惜了。”
她三个字里平平实实,委实叫人听不出惋惜之意,可东方非白却是在旁摇了摇折扇,应道:“确实可惜了。”
在一桩趣事虽没在民里传开,可放眼宫中却是连沁墨这样资历尚浅的婢子都能倒背如流的事,因而这些有幸能见上世面的婢女们对着这溧阳侯世子自然也是尤为上心些。
沁墨暗自打量了在座的其它三位世子,当下定音。普天之下能配得上她家公主的,除了溧阳侯世子东方非白,恐怕也就只有那徒留传闻让人思其风华的皇朝三公子之首,玉离公子玉翊痕了。
她正沉思之际,身旁的沁懿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提醒道:“太子殿下来了,还不行礼。”
沁墨闻言急忙施礼,仪态却仍从容,风姿未减半分。东方非白与孟拂尘并排坐在一处,因是上座,视野开阔,自然未有错过那厢里的趣事,对身侧只品酒不试菜的孟拂尘道:“拂尘,你这两婢着实有趣。一个慌乱之中仍不减风姿,一个灵巧之余又不失稳重。”
公主神情依旧冰凉,晃着酒杯,也不看他,只携了几丝慵懒说:“沁懿你是见过的。左边那不减风姿之人是沁墨。一年前从母后宫中调过来的。我瞧着她眉眼长得不错,便留在身边图个赏心悦目。”
对于她冰凉的神情,这么些年东方非白一贯是采取视若无睹的做法,他眼下最在意的只是她手中泛着微微青色的酒盏。“小小年纪怎的这般嗜酒?”
经他一提,她也低头去看那微微的青色。那抹青里,冰凉的公主像太液池里开了一半的墨莲,还残留着那分不太成熟的苦涩。她微微笑了,只说:“习惯了。”
东方非白听着那三个没有情绪的字眼,凛亮的眸子不知为何在这满殿的灯火高照里微微暗淡了些。他抬手,夹了块肉摆到她碗里,同她说话的声音比那文帝还显温柔:“单饮酒很伤身子的。这个配酒正好。”
冰冰凉的公主瞅瞅眼前肥瘦相间的肉,又瞅瞅身旁温润如玉的世子,也没说什么,动了动筷将那肉塞到了嘴里。那厢暗里一直隐隐打量着的厨官见此才终是舒了口气。而东方非白眸子也明亮了,又去给她夹其它的吃食,几次三番后才收手,望向信步而来的少年。
紫阳的太子殿下,眉眼长得同其妹一样的好。可天道难言,文帝十三年时一场独道的寒冬风雪吹得满天下的冬梅枝跟断了节的竹子一般零碎,当时仅有三岁的小太子一身康健的身骨也同着那满地乱卷的冬梅枝一并折去了。所有人都说,皇家这一对儿女看着龙凤颠倒得很。
十七岁的少年久卧病榻,因而走得慢了些。可那些心高气傲的百官们却乐意看着,他们平日里老觉得这紫阳未来的天病弱了些。可当那一寸寸白得胜过君家瓷的肤如一缎月华渐渐倾至跟前的时候,他们瞧着,怎么都是比天上趾高气扬而又冷冰冰的公主看着顺眼。
病怏怏的少年走到之前孟拂尘站定的位置便极有默契地停下了,同样的一块宫砖,孟星殒的声音打在上头的时候,瓷玉虽然作震,可没有一个人听着觉得是冷的。
“儿臣久卧病榻,无力去寻人间至宝献于母后。只得将父皇先前所赐宝玉雕出簪花一朵,今将此簪献于母后,寥寥心意,还望母后如儿心愿,常开怀。”
高台上冰凉的皇后微微笑了,她站起身来准备亲自去请疼爱的儿子起身。那三十六阶高台,皇后发间的步摇从最后一阶响到了第一阶,丁零当啷地,总感觉能打穿了孤傲公主的骨头。可当所有人各怀其意望到那边的时候,孤傲的公主正在转着酒盏,依旧冷冰冰的,一点事都没有。
“吾儿心意,甚喜之。”清贵的皇后托起病怏怏的太子,满殿的光华辉辉生亮,照着两人并不相像的眉眼。文武百官们都想起民间唱皇家事的那一首歌谣,其中有一句便是:龙似父,凤像母。单是孟拂尘那与夕忧皇后一个磨子里刻出来的眉眼,也没有人会去怀疑她不是夕忧皇后所生。
可是这样一来,大家就更不明白了。皇朝上下,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很多,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却只有一样。七十二宫,文帝无妃,仅有一后。没有人能想得通,如今已被百姓捧得比天还高的公主怎的在她自己母后那里便卑微得连那脚下踩过的泥土都不如。
当初文帝立下一生一世一双人之誓的时候,皇朝所有人都觉得看了百年的皇家纷争要没得看头了。却不想如今这枝柳薄薄的紫阳皇室虽少了寻常皇家诸多纷争却也还是有趣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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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零总总,写了许久
希望有人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