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天,东南有风来相望,月华何皎洁,爱看戏的风弦公子风镜烨瞅了瞅坐在左边的友人,又瞅了瞅坐在右边的友人,长眉一塌,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
这事得从半个时辰前,他的两位友人于他面前互行了一礼开始说起。
“还望痕未让七少久等。”玉一般的公子说了,此次相逢他也是算好了的。
他对面,三年的死对头听完,回以一礼时,道:“公子神机妙算,来得不早亦不晚,刚好。”
言外之意便是,你算好了也无妨,我多得是法。
兰因公子微微笑着,侧身一请。一向孤高的公子此时礼数是何等周全,看得叫一旁目光如炬的好友是目瞪口呆。
公子道:“此茶刚入宜,还请公子品鉴一二。”
佛入座,一端杯细抿,二执杯小酌,三放杯回味,对曰:“此茶经二沸一温再凉,叶之苦尽除,只留茶香三韵,当得世间一品之茶。痕有幸凑对时机,七少苦心了。”
兰因公子,名揽音,在颜氏此辈中排行七,是以他这一声七少倒也叫得有理。
还在习惯新称号的兰因公子也微抿了口茶,平素,兰因公子嗜酒之事是天下皆知的,故而此番清茶再好,一时也难以得颜揽音一二兴致,只道:“合公子心意便好。”
七个字,何其彬彬有礼。
爱看戏的风弦公子听完这七字后,望了眼外头已经沉下来的天,深深地叹出了一口气,他觉得这场纵千年都指不定再难得一见的好戏他连个影都没看见呢,就已经无影踪了。
他的两个友人,别说是听见这一声叹息了,便连看都没在看他,依旧在品茶。
他们是这样懂着他,都不必再多缀以言辞。
一更天,棚街打更声敲至第二声处,高楼之上风弦公子郁闷了整半个时辰,终于叹出了第二口气。而这第二声叹息后,他瞧了瞧身旁的两位友人,安安静静地还在品茶,什么话都没有。
没戏看的风弦公子更郁闷了,他又在望天,这一望却似乎被他瞧见了什么,他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会,须臾后,仿佛如临大敌般,他大喊了一声。
“恒华!”
这一声里不多,只有两字称号。
可一旁他那两位安安静静的友人却同时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甚至比他还快地,瞬间便已离那凭栏处足有数丈之遥。风镜烨速度稍慢,落在他们二人后头,瞧着他们的背影时,总觉得他们二人不厚道,既能健步如飞,又何不心慈人善地带带他呢。
四公子,名扬成雍,谓皇朝青辈中翘楚。翘楚之后,山海之隔,望穿秋水的才是佼佼一辈。可自打公子之尊由三进四以来三载,成雍四国望穿秋水的佼佼一辈一个个能文的励精图治夺魁拜相,能武的策马沙场屡建军功。山海之隔的四公子却依然山海之隔,他们都稀奇得很,有治国平天下之才却从不奉庙堂之高,有绝世之武功亦不肯屈疆场之险。
成雍四年,四国钦天监于同一日卜出凶卦。时三国之相恐天下之安再生变故,往四家,以国士之礼求贤。
第一家,天誉云州风家闭门谢客三日。三国相志坚,车轿停门三日,于轿中衣食安寝。第四日,其心诚,风弦公子出来了,三国相未言一句,他已摸了摸自己堪比花娇的脸皮笑眯眯地问:“若吾出仕,一日因国事繁多而容颜生皱,三相可有法挽乎?一日因出征疆场而容颜有损,三相可有法还乎?”
三相无言,退了。
第二家,天夙兰州叶家。公子恒华,名扶殊,尚武,师从五圣之一祁由,不养于叶门。
三相拜府,不见公子恒华,灰溜溜地走了。
第三家,天厥景州颜家,没能去成。只因去之路上,巧逢公子兰因与公子恒华。三国相喜,遥而呼明来意。
时公子兰因于打斗中抽空言了两字:“无聊。”
而公子恒华长剑一指,问曰:“你们谁要跟我打?”
无愧武痴。
三相怂,跑了。
最后一家,天启燕州玉家。三相至,公子玉离亲迎,谓曰:“三相若能说服痕,无须国士之礼,痕自为成雍效犬马之劳。”
三国相一听,何其欢喜。然三日过去,嘴皮子都要说破了,公子玉离从善如流,有理有据,别说是说服他了,能不怀疑自己的人生已是万幸。
三相懵,服了。
回国时,此事已然天下皆知。时未去一相,天厥二十郎相连殊闻,似笑非笑,难解其意。
此事后,成雍志上再添一笔。
是谓四公子杰,杰在怪矣。
再说眼下,世间第一等武痴又寻上人了。
“颜揽音。”叶扶殊站在桌上,剑眉一挑,长剑一指,何等威风。
那边,兰因公子坐在凭栏上,已经有半个身子在楼外危风之中了,这多少是有些尴尬的一个姿势,可于颜揽音而言却无伤大雅,只微微笑着,开始同痴儿讲理:“一年前,你与我雁荡山下一较高下,时未比出胜负,你师父祁由来寻你,是将你绑回了祭闫宗的。不知,一年过去,你此次下山又可承师意,一年前你师父来绑你的缘由又可解之一二?”
同痴儿论理,还每每能胜的,天下也就独颜揽音一人。
果不其然,叶扶殊脸一沉,他一向不同颜揽音较此口舌之争,更是无理可讲,因而并未回答,只端着剑,又指了下一人。
第二个遭罪的,是风镜烨。
他此时还未跑得不见踪影,不过是留下来看戏罢了,见叶扶殊将剑指向了他,不由苦笑连连,摊了摊手道:“恃强凌弱可不是你的作风,恒华。”
对面,叶扶殊气势逼人,瞅了他好几眼才把剑挪开,又点了一人。
可这最后被点名的玉离公子靠在凭栏上又是何等的云淡风轻,晚风微凉,拂过他一身素衣,如练月华也难削减的仙人之姿。
“六年前,你败于我时,曾应我一诺,十年再战。”
公子微微笑着,一语中的。
叶扶殊理亏,把剑收了回去,怎么来的便怎么走了。
戏又没看成的风弦公子一时无可奈何,郁结了好一会才偏过头去想去找他的友人。可那凭栏处,空空荡荡,除了几点打下来的零星小雨,哪里还有他那两个没心没肺的友人的身影。
他一时愣愣,对着这满楼风雨,好一阵叹息。
许久,却言了两字:“有趣。”
有趣什么,费解至极。
而远方,已至几巷之外的他的其中一位友人回身望了眼隔在云海之中的阁楼,默默摇头。此时,一更已过,京都已安然沉睡,只余那浅三分的月华勾过少年公子的眉宇。
“公子在笑什么?”身后三步,少爷公子的部下有些错愕地问。
整五年,他的公子除了偶尔戏弄他那古怪的师父得手之外,已很少能带着感情笑了。
“许久不归此地,人与景已是大不相同。”少爷公子声音微凉,回答了这么一句。
今时之夏,一如往常炎热。纵夜能有雨,雨势却依旧不尽人意地小得出奇。那些唯唯诺诺的雨,被那浅淡的月华一照,便似雾一般,缭了整整一城。可这雾雨里头,夏时的京都照旧灼热得很。
言宁也觉得热,可目光一旦转眼于自家公子的时候,整个人却又一瞬间便能平静下来。她于冰床沉睡十月有余,那一身冷已是被凝敛到骨血里去了。
他瞧了会,微微上前,想替她执伞挡雨。可她却反手一推,只道:“雨势不大,无妨。”
“陪我走走吧,言宁。”她转身背过那一片雾茫茫的街巷,又走到了更深的雾巷里头去。她的笑一贯都瞬逝得很,可不知为何今日倒是特殊了些。几盏未灭的楼头灯火熹微地点在这雨雾里头,还能带上残存的一点温意微微缀着她唇间已经辨不清是否有感情的笑意。
她于雾中道:“此地养我虽未满十三年,但总归我不能陌生了去。”
言宁收了伞,跟了上去,于她身后三步一同潜藏在此茫茫雾色里。也不知走了多久,雾渐浓,已看不清身前身后路。他不识京都,只能默默地跟着三步前的少年公子,她往左,他便往左,她往右,他亦往右,直到前头的公子喊他,此依葫芦画瓢之景才算过去。
“这瓶药,你稍后亲自送到玉家别府去。”公子如是吩咐。
言宁素来随主冷面得很,可此一听却也亦有些讶然地问:“公子当真对玉离公子下药了?”
“我不过是想看看。”他的公子负手而立,微微一眼便是胜雾的淡泊。“玉佛到底是不是真的清心寡欲。”
“你似乎在好奇结果,言宁。”公子微微侧目,一如既往地心如明镜。
言宁被她瞧中心思也不觉赧,他一向在她面前心诚如磐石,偶尔会冥顽不灵。不过今夜,他只躬身,难得说了句漂亮话:“属下自是凡人,不似公子。”
公子挑了挑眉,答:“他与我无异,只是还不知是哪一种无异。”
这话未说全,可言宁也算是聪慧人,微一思忖便知个中深意。此药于公子无用,一在公子遭那大难后当真冷心冷清,二在公子体内他那古怪师父给强硬调和的千余种药物。
无异若在其一,那玉离公子玉翊痕倒也无愧玉佛之称。若在其二,那也未免……
言宁抬头瞧了眼他家公子,不敢想下去了。须臾,却又长眉一皱,极是纠结。
“公子……”他握着那瓶药,犹犹豫豫地讲,“不知玉家别府在何方向?”
少年公子深谋远虑,指了指前路,曰:“前行三百米,便是。”
言宁嘴角一抽,硬着头皮去了。
行三百米,见亮光,雾微微散去,隐隐可见正大漆门,正是玉府。
言宁上阶,拉着铜环,嘡嘡嘡,敲响了玉府大门。须臾,出来一少年,言宁一本正经地说完了想了三百米的说辞,将药转交于那少年,便按着来时路回去了。而少年则一路小跑,跑了三刻钟才到了一处阁楼下,才算功成身退了。
阁上,玉一般的公子隔着恹恹夜色正在望这雾城。廊上几响清更,打得这零丁雨色越发飘摇,窗外那一排排青久逢甘霖,便是如此微薄的雨一时竟也绿得动人心怀。
玉翊痕望着那绿意许久,手中的药瓶已被他温凉辗转了不下十回,那禅定确实一成不变,可又不知为何莫名的令人摸不清头脑。
他身后,两个一样高一样沉默衣衫一样黑的青年站得笔直,他们的目光远在天外,可耳却洞悉风动。聚精会神听着听着,药瓶又被转了十圈的时候,他们的公子好歹开口了,声音清冷没有关系,毫无语调也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这句话依旧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变强了,倒不枉我一番苦心。只是欣慰之余,却又叫我受宠若惊。”
这平平淡淡二十多个字里,两同患难的青年仔细研究了会,愣是一个字都没懂,无可奈何继续望天。
当真是奇了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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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有点不舒服,琐事也多,状态不佳,未到自己满意的程度,便未更新。
等久了的这章,其实能看出很多事情哦。
顺便声明,拖更非我所愿,但写到满意再发却是我的诚意,希望能得到大家的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