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者,嫡时三废也,是大成。——《成雍志·卷二》
半月的时间,于寻常百姓不过是一日复一日的小日子,于天誉皇族来说却是日复一日的惊魂。一向秉承立嫡不立长的北派大臣连日上书奏请易储,丞相尉迟耿更是率各大臣于御书房外长跪求请圣上,易储的理由编了甚多,绕不开的却是拿他那亡国之妻来作刀。
拥护东方非白的太子党于朝堂之上陈情太子之功,与拥护燕王的燕王党分庭抗礼。一时间,金殿之上每日必开的早朝,除了易储之事再无其它国事可奏,扰得东方笠心神不宁。皇帝一不开心便懒得再看一帮大腹便便的大臣,回归自家爱妃的温柔乡去了。
既是温柔乡自然也免不了收到点耳边风。皇后连日里的蛊惑总算是动摇了点君心。东方笠本是为国祚着想,欲将易储之事搁后再议。如今受不得皇后几滴梨泪,几声哀诉,便欲三废太子。
继十四和十一年前的两立两废世子之事后,废立之事已是第三次摆在了台面上。一帮人的焦头烂额,一方人的得势自傲,一个人的淡雅闲适。那处于风波中,出于言论外的人正是废立之事的主人公,天誉太子东方非白。
废立事出后,他自然不难猜出来这一场风波出自谁手,一没召集幕僚,二没寻颜揽音,三没急的坐立不安,反倒是整日待在太子府做起了散王。
东方非白原也是个讲究的人,平日里素爱风雅之事。只是多年身居高位让他无暇享受。此番局乱,倒是给了他许久未得的安逸,性子也有些回归了几分原样。
玉翊痕来府时,看到的便是他松散着衣裳,正躺在月隐树上纳凉,单手做枕,脸上还盖了本书。披散的发丝垂落,像幕青帘。
“师兄真是好心性。”
东方非白躺在树上的身子动了动,懒懒地伸手拿开书卷,半撑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他。风圈出阵阵花落,金戈玉缕相逢,幕戏中的两人,一个斜倚花树漠然无语,一个静立庭中央淡然无声,分明是师兄弟的关系,可横亘在两人中间那凝然不动的空气却又是清楚地在上演一场冷局。半响风歇,才依稀听得东方非白淡淡开口,只有四字:“师弟也是。”
而后他纵身一跃,玉白的月隐花抹在两人发间袖处,道不出的高雅。而东方非白漫步上前,将书丢到玉翊痕手里,话音冷冷:“你今日倒是难得来看我。”
玉翊痕接过书,脸上没什么可以泄露他此刻心绪的神情,只举着他丢过来的书冲着他挥了挥,半作无奈地道:“没办法,谁让我如今同师兄是一条道上的人。”
东方非白迈过玉翊痕身侧,坐到了一旁园中设下的石椅上。过身的时候他的目光冷冷侧过,落在玉翊痕脸上,全然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你很少叫我师兄。”
玉翊痕捻着书,像是托着一朵几欲凋默的花,眉宇间溢出一丝明明白白的可惜。“你也很少叫我师弟。”
因他是侧身站着的,东方非白自然只消一眼便能看清他眉宇间流露出来的可惜之意,但他也不过问甚至可以说是全然没在意自己这个师弟究竟在可惜着些什么,只神情漠漠地拿过茶具,开始冲茶。待茶炉衍香袅袅,水雾腾泽的时候,他才复又开口:“听说师父不日便要前来镐京。我倒是很好奇,究竟是何等大事,竟能让师父他老人家亲自下山?”
“兴许是天底下又出了哪个不世出的天才吧。”玉翊痕静静走过来,前一刻的可惜之意早已如昙花一现般隐却,剩下的仅是更胜东方非白一筹的冷淡。他轻轻将书搁在石桌上,而后道:“倒是你,师父一向是个护短的人,若是他看到你如今落得这番境地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东方非白抬头看了他一眼,但也仅一眼而已,复又埋头去仔细着烧得正旺的茶炉。他与玉翊痕相识多年,自然明白在玉翊痕身上做再多的探究最终都只会是徒劳无功。“我被废已不是一次两次。前两次师父他开恩放我下山,让我自行处理。此次怕是也会如此。师父他纵然护短,却也不会是插手朝政之事的人。我纵使无能,也不能让师父他失望了去。倒是你的处境看上去比我更为艰难。”
“彼此彼此罢了。”他笑了笑,眉眼惯有的淡然。“我也没想到兰因公子会如此雷厉风行,截断了玉家的水路。”
东方非白挑了挑眉,回道:“我听说不止水路,如今连陆道都快被截断了。看来比起我,师父会更在意你些。”
他抬眸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看来你羽翼倒未尽折,身处太子府中却还能对外界的事知晓得那么清楚。”
东方非白对他话间隐藏的深意也不理会,只伸手取过摆在一旁的檀木箱盒,从里面拿出了两只秘色瓷。好似突然忆起了什么,冷淡的眉眼微微一舒,言语里竟也缓和下来。“师父一下山,倒总是能叫我想起以往在山上的那些事。”
玉翊痕对他突如其来的回忆并不关心,眸光幽幽落在摆在石桌一端的书上,落在那浓墨重彩飘逸非凡的’天决策’三字上,长而细密的睫毛遮掩住他那双明若玄镜的眼眸,在无人能看得到的地方,有一丝怅惘,仿若流星般一闪即逝。“那些事倒不见得有什么好想的。”
东方非白置之一笑,正端起的煮好的茶往秘色瓷里倒,却冷不防玉翊痕没来由地开口,声音淡淡,却在风中,在这寂寞华庭里投下一道惊雷:“你与紫阳公主倒真是恩爱,竟连她年少时所写的书都这般寸步不离。”
东方非白手一颤,那如虹贯日的水柱顺着他的手势折了一折,险些要倾出瓷盏之外。好在东方非白反应及时稳了一稳,而玉翊痕对于他的失态也全然当没看见,只听他沉稳地说道:“天决策放在眼下都仍是当世第一奇书,三十八卷,字字箴言,个中奥妙,鲜少有人能完全参透。我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
东方非白递过瓷盏,玉翊痕也只淡淡接过,其间目光全然没有停留在摆在石桌一端的奇书上,沉默半响才复又说道:“第十八卷,我记得讲的是八卦奇阵之法吧。”
东方非白嗯了一声,抬眼看他,依旧是惯常的冷漠神情。“想不到你也对天决策知之甚透。”
“当年天决策惊世而出,被拜为奇书的时候,我也曾有幸拜读过坊间的拓本。只可惜终究是民间流传的,篇数不全也就罢了,个中错处还甚多。”他端着瓷盏,淡淡品了一口,“时过境迁,如今也只大致记得一些。”
“原来如此。”东方非白看着一旁静静躺着的天决策第十八卷,眼中也流露出一抹同玉翊痕先前一般无二的可惜。“天决策全书中记载了不少奇阵异法,甚至连早已绝迹的天杀阵的设阵之法都有所刊录。天决策的内容流传出去之后,是她怕此书被有心人利用亲自下令焚毁了所有拓本。如今也就只剩下我手上这一套由她亲笔所写的原本了。”
半响,东方非白抬头,正迎上风中轻轻摇曳着的月隐花树,正迎上天际半隐半现的重月,良久才怅然道:“如今想来,那真是段少不更事的岁月。”
一声梧叶一声秋,寒意恣上,星火微芒,时浓时浅,时醉时醒的夜里,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玉翊痕温雅的声音稳稳沉落于风中:“确实是段少不更事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