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山云明,葬十万身,血滋百草,是谓英山。——《前朝录》
东方非白回京的那一日,策划者一场局的主使人并不在京中,而在距京都三百里之外的云明山。这曾也是朝野称为秀美之所的明山一朝葬了十万英灵,黄土都为血染成了姜红,整五年都未曾有人敢来此地了,便是原先往南必经此山峡道的商旅都宁愿绕道百里也不愿走此山这一处捷径。是以,云明山除了英山之外还有鬼山这一称谓。
云明山以峡道窄长著称,山上又多山穴,因此便是极微弱的风吹过云明山的时候,动静都是响烈得很,胜似鬼嚎。
可这一日,是整五年来唯一一个天明山未有风来的日子。世间第一等清第一等贵的少年公子便在此峡道口,一倾了手中护了一路的酒。
酒全倾了的时候,她看了眼脚下经了五年的风霜雨雪还是姜红之色,一沉笑中俨是藏不起来的哀色,此地于成雍的民来说是个接近不得的地方,于她便唯有更甚。
“这壶酒,我酿了九年了,以前你们想喝的时候,我不曾舍得。今朝,我好不容易舍得了,虽还是吝啬得很,可你们可得卖我个面子,喝个痛快。”她今日一身的白,落在青极的云明山的里便似了一片白霞,正在勉勉强强地笑着,“我不能常来看你们,可……你们定能谅解的对吧。”
“他胜了,想必不久便能称帝了。我帮着他铲除了异己,正了民心,可这不过是个开始而已。他旦为帝,欠我的便自当百倍奉还回来。”
她在这世上失去了什么,遭人亏欠了什么,除了这漫山未冥的英魂外,也就几个人知道了。可她开在心房上的那个血窟窿却是她一人独享的事。五年,痛才知活着。
那整壶酒浸了土染成姜红之色的时候,白衣身的少年公子在一山的青中又自怀中取出了一个瓷壶,此次不是酒,为茶。
“凤老头……”茶色倾倒的时候,她念起一个曾经戏谑来的称谓。“这是你最爱的岷山春,我亲自为你泡的。”
那与她始终唱着反调的凤相死了,一生只在与皇朝共存亡这一样事上与她达成了一致。花甲之年的老头效了三朝孟家的忠,死时还成全了烈这一字。四侯逼宫迫文帝退位的时候,百官文武之中有的归顺,有的不肯吱声静观其变,独一贯心高气傲的老头持着三朝元老的风骨,在紫金殿上端着比骂她这个出格公主还厉害的架子从四侯骂到叛军,再从叛军骂到毫无骨气归顺的官员们,遂是一声’老夫宁与紫阳共存亡,亦不做佞贼之臣’的豪言,撞了金龙柱,以身殉国了。
逢了一番痛骂的四侯都是记仇的人,将这紫阳最后的风骨挫了骨,灰就扬在了这象征着紫阳大厦颓倾的云明山。
而她这个后来假意殉国的公主知道这一样事的时候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你可别不认,你膝下无子无女,妻又早逝,凤府又是树倒猢狲散的境地,除了我这个臭丫头也没人来给你送茶了。”
凤相以往跟她作对的时候,前些年见着她还是会秉公唤她一声公主殿下,后来却抵是知道了她私下喊他凤老头的事,见着她也便不管不顾起来,一个凤老头,一个臭丫头,谁都比谁喊得勤快。虽是个不好的称呼,可喊着喊着却总能喊来她在七十二宫最欢乐的时光。
“以往,我自是知道你为官清廉,却不知竟是清廉至此,怎会连堂堂相府都如此简陋得很。这整五十三年的官场,你过得如此境地,便不觉得无趣吗?”
颜家在京都那处最具古韵言外之意便是格外简朴的别府原是凤家的老宅。素有博爱之心的文帝曾怜三朝元老家府鄙陋也下过令为其建府,可守着清廉二字一辈子的老头义正言辞拒了,还是住在漏风的老宅里,得了一身寒病也不肯搬走。
她这一生,迄今为止,鲜有钦佩之人,可守着清廉二字一辈子的凤老头却一贯名列其中,以前同她作对之时是,现今魂归了黄泉也还是。
这个永远都不会有人来回答的问题,便是她在云明山留下的最后的话。
东方非白称帝之时,已是凛冬最烈的时候了,勉强算是功臣的少年公子正只身一人在天誉边境游山玩水。因图的是清净,便也没带上言宁、言怀两人。一边享受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高雅,一边沐着山河冷月下的清寂,倒是找回了几分以往惯有的随性。
一日,她正在雁山脚下游玩,走的有些累了,便随意找了块青石坐下。突觉耳畔一阵冷风划过,下一刻已是出扇迎刃而上。来人戴着面具,看不清眉目。在应过她一招后知晓实力悬殊,当机立断地使出轻功跑了。她也懒得再追,眼见得天色渐晚,打算找个地方歇脚。没想到这找着找着竟是找到了熟人。
半天的霞光辉映,投射在茫茫天水山色间,无尽的清寂禅意中透出一尊玉佛来。四野沉寂,天处的霞光似烧到了跟前。夜色日暮更替间,忽明忽暗的火光描摹出一道风景,那人倚着古松,倒是少有地着了一袭蓝衣,纹彩淡淡,似熹微晨光破晓,透出几分冰肌玉骨的谪仙之姿。
她脚步顿了顿,心想他想必早已察觉到了自己,若此刻回避岂不显得自己是在躲他?思及此便缓步上前:“公子这是在暴殄天物?”
他一声轻笑,带了几分雅意。果然这世间最精致的容颜,便是一个淡淡的笑都能如画中来。“痕并不太擅长料理一事。”
她举起那夹在火堆上的枝杈,瞥了眼那四分生七分糊的鱼,“公子这手艺着实……让本少佩服。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能将反差诠释到极致的人,而且还是在这方面。”
玉翊痕倒也并不尴尬,把一堆瓶瓶罐罐推到她跟前,“那便全仰仗七少了。”
她黑了黑脸,敢情他这是把做饭这事全归在她头上了。不过看在今日的伙食问题还得靠他的份上,一向嫌诸事都繁琐得很的兰因公子忍气吞声地蹲下身,处理着那尚未被他残害的三条鱼和一只鸡,完事后又研究起那些个香料来。
她平日里一得空了不是对月独酌,来个闲敲棋子落灯花什么的,就是将时光耗在了厨房里。人活在这世上怎样才能活到极致?吃好,喝好,睡好,便是极致。她向来是个爱享受的人,自然对这些如何享受的事极为热衷。但凡是热衷的事,她无一不做到最好,比如琴技,比如做饭。
她这一专注起来便没了个头,全然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很多年后,玉翊痕都未曾忘记那日她嘴角的笑意,浅的那般,又深的那般,像是星雾下的月色,朦胧中透出的妍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