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种，是这世间逆天的存在。
他们不同于人，不同于神，亦不同于魔。
他们是一群不该存在于世的物种，有人的身体，妖的器官，魔的能力。
就是这样的一支奇异族群，引得人类唾弃他们，妄图将他们赶向寸草不生的恶劣之地，甚至直接拿起武器将他们赶尽杀绝。
魔种代表着长生，却不意味着不死。
李元芳就是一个魔种。
他的父母被人类斩杀在家中，躲藏在柜子里的弟妹们也未能幸免于难，待他捡柴回家时，迎接他的是满地鲜血，和家人的尸首。
明明再过一天他们全家就会躲去长安了，为什么要这样，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这样……
那些人类提着带血的镰刀冲向了李元芳，高喊着消灭魔种。
你们才是魔！
冷血无情的恶魔！
纵使元芳舍不得家人，也不甘就此丧命于镰刀之下。
逃！
只要到了长安，一切不安和危机都会不复存在！现在只能去长安！
一路上元芳走走停停，食不果腹，只能喝水充饥。原本就消瘦的小脸愈发憔悴。
他不知走了多远，走了多久，直到一面长得好似无边无际的赤色城墙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就是，长安城吗？
元芳在抵达长安之前，一直认为人类是没有一个好东西的。可后来，他的念头被一个名叫狄仁杰的男子扭转了。
他收留了狼狈的元芳，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做了长安密探。他是如此的温柔，如此的令人崇拜。
他每天都去喂元芳吃东西，给元芳带好玩的小物件。
他会温柔的抚摸元芳的耳朵，牵着他的手带他到院子里晒太阳。
他握着他的手教他掷令牌，却又笑骂元芳是个手上没劲的小笨蛋。
他教他学习人类的文字，大手包着小手写下工工整整的元芳二字。
他带他去认识长安的魔种，乖巧可爱的妲己，活泼开朗的龙信，喜欢喝酒的狐白，叫他与同胞多多来往。
狄大人总是十分严肃的，唯独在唤起元芳这个名字时，整个人都温柔的像水一样。
狄仁杰和那些普通人类不一样。
他对自己向来都是和颜悦色的，除了偶尔爱扣自己的工资，狄大人实在是太完美了！
元芳总是会这样想。
与狄仁杰在一起，总会使他回想起家的温暖，可那温暖却离他好远，好远……
每当元芳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时，狄仁杰都会把他抱在怀里，吻着他的额头，哄他入睡。
像一位慈父……
却更像一名恋人。
狄仁杰的心思元芳不会知道，元芳的心思狄仁杰也不会懂。他们之间亲密的毫无缝隙，却又似有种无形的屏障拦在他们中间，谁都看不懂谁在想什么……
元芳来到狄府的那一天，狄仁杰栽下了一颗槐树。
日月如梭，它也已经长得老高，狄大人那精致的容颜却日渐消瘦。终于有一日，当第一缕皱纹爬上狄大人的眼角时，元芳开始恐惧起来。
时间却不打算就此停下，依旧挥舞着刻刀在狄大人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元芳就这样看着狄大人笔直的背渐渐弯了下去，直到他只能由人扶着走路，连站久了也累的不得了……
“元芳……我怕是要走了……”
“大人要去哪里？”
“远方……”
“能有多远？”
“很远……”
“那大人何时回来？”
白雪皑皑的狄府院子里，狄仁杰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感受冬日的暖阳，身上披着一件暖和的狐皮大氅，旁边坐着数十年都未曾老去的元芳。
“或许……槐树开花了……我便回来了。”
“那元芳等。”
元芳将头靠在狄仁杰的膝上。
“多久都等。”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打着颤抚上元芳的耳朵，却不可像曾经那般提起力揉搓。
雪片落到了狄仁杰头上，元芳细心将它拂去：“大人，又下雪了，我们回屋吧，免得着凉。”
……
元芳没有得到回应。
大人……
不知怎的，那种瞬间涌上心头的无助感充斥着元芳的身心，眼眶却随着凉了的心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滚落到雪地里，一滴接着一滴……
疼啊……
心里面好疼啊……
肋下跳动着的那东西就如同在流血一般，好像要窒息了。元芳哭了，却咬着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等。
元芳遵守了他的承诺，等，等了好久。
狄大人一年未归他便等了一年，两年未归他就等了两年。
门口的槐树长得更高了。
元芳也忘了，自己等了多久了。
他记得……
戎族来犯，白起用尽了最后一丝力量将他们屠了个干干净净，倒在血泊之中，却再也没有起来过。嬴政得知了这消息后也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好多年……却终是驾崩了……
他记得……
刘邦没了，韩信哭了三天三夜，说什么也不许人动刘邦的尸身。最后在刘邦入殓的那一天，现了真龙原型，一头扎入地狱岩浆里，再也没有……没能上来过。
他记得……
扁鹊最终消逝在了李白怀里，眉目含笑。李白却因此日益消沉，更加嗜酒如命。有一天，他背着那装有扁鹊的木棺，头也不回的回了青丘。从此，元芳再也没有在长安城看过那位白衣翩翩的青莲剑仙。
狄府门前的老槐树始终随着季节而变化。
白云苍狗，世间万物匆匆过。
老槐树的叶，青了又黄，黄了又落，落了复青……周而复始，脱不出轮回。
可谁又能告诉他，他的狄大人又轮回于哪里了呢？
没人知道。
百年孤独不过弹指一瞬，元芳也从未踏出过长安半步。
他亲眼看着，那红砖琉璃瓦，一点点矮了下去。拌水的黑灰生出来的泥浆，成了座座高楼的基本材料。
那高楼也不似从前那般是大红的颜色了，倒成了一种闷闷的灰色。
过了千年了？
过了千年了……
他还是没回来。
那老槐树早已没了生机，再也抽不出芽来，静静地矗在那里，好像那时的狄大人一样，没有一丝生气。
你也要离开我了？
是啊。
劳你陪我过了这千年的时光。
如今，怕是你也累了吧。
朗朗夏夜，元芳爬上那干枯的树枝，仰天长叹，好像触手可及的便是千年前的那段时光。
他记得，在树下，他被狄仁杰抱着看过那最耀眼的星。狄仁杰许了他永不离弃的誓言，却最终……还是负了……
“喂，上面那只小耗子，你若再走神想别人的话，我可就扣你工资了。”
如昨的夏夜，如昨的温柔，如昨的样貌。
一切亦如千年之前毫无变化！
没有负！
狄大人他没有负…………
渐渐的，狄仁杰感觉呼吸变得越来越吃力……
那沉重的感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却在下一刻猛的消失，令他感觉身体变得轻飘飘的。
听见元芳说要回到屋子里，他想答一声好，可他发觉自己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就安然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他的魂魄不由自主的飘向了另一个方向，眼前元芳痛哭的场景变得模糊起来。
不知飘了多久，他来到了一座桥边，桥下是一条血红的河，河中满是冤魂厉鬼，凄厉的叫嚣着却根本上不了岸。
一位年长的老奶奶，端着一碗热乎乎的汤走了过来，询问着他是否口渴。
狄仁杰笑着拒绝了，只答他还不能喝。
老奶奶追问着为什么，狄仁杰便说……
“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我便喜欢上了这个小家伙。”
“说不明白是因为什么，但就是打心眼里喜欢。”
“那一年，我带他回狄府，给他治病，让他安然待在我身边。”
“我喜欢他那双透亮的眼睛。”
“喜欢他那对大大的耳朵。”
“可他们都劝诫我说魔种留不得。”
“我没有理会他们。”
“你看那刘邦不是照样将韩信宠的让他谁都敢惹上一惹吗？”
“你看那李白除了爱喝点酒哪处不是对扁鹊唯命是从的？”
“我偏要留下元芳，叫他安安分分，永远待在我身旁。”
“可他好像很害怕人类。”
“我喂他吃东西，他好多次都狠狠咬在我手上。”
“哪怕满嘴都是血，也不肯就此松口。”
“谁知道后来……”
“就算我被茶水烫了一下他都要嚎叫着为我涂上药膏。”
“真是个健忘的小耗子啊。”
“后来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同甘共苦……”
“我很喜欢扣他的工资，看他那副失落的小模样。”
“后来他一生气，我就没办法了。”
“什么工资奖金，只要他高兴，整座狄府都归他管……”
“可惜我太懦弱。”
“连爱他也说不出口。”
“哪怕到死……”
“所以我不想忘。”
“下辈子，我要找到他，亲口对他说。”
“元芳，狄仁杰喜欢你。”
老奶奶脸上和蔼的笑容收了起来，指了指那条河，端着汤走了。
狄仁杰却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早听钟馗说过，若魂魄不愿喝下孟婆汤，只要跳下忘川河并在河中待上千年，便可转世重生……
看了看那满是厉鬼的河流，狄仁杰攥紧了拳头，猛的一跃……
新鲜的气息让那些鬼魂都骚动了起来，他们一起涌到狄仁杰身上，撕咬着他的魂魄。
“嗤——”
一道令牌击飞一只鬼魂，却有更多鬼魂涌上来。
没关系……
只要一千年……
撑住这一千年……
就可以见到元芳了……
狄仁杰的嘴角挂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易察觉的微笑，眼中满是那瘦小的背着巨轮的身影……
狄仁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与这些鬼魂纠缠了多久。
只记得，嬴政他好像与一个数年前就守在桥边的蓝发羸弱少年挽手走过奈何，那少年弓着背，嘴里喊着阿政……
只记得，他依稀看上桥时，有一抹翩然的紫色身影，像极了刘邦。又是几日，一条白龙竟狂啸着坠入东边的滚滚岩浆中……
只记得，那终日围着围巾不肯信赖任何人的长安神医好像也走了过去，笑的潇洒，笑的解脱……
千年来，走过奈何桥的人数不胜数，他却好几次都能看见那些故友。
看着他们从桥上走过，一碗孟婆汤入腹，忘却尘世，周而复始……
他也曾想过，自己耗这一千年在河中与鬼魂打斗，是否是在浪费时间？
每当他想放弃时，脑海里都会浮现出那孩童的音容笑貌。
值得。
这一切都值得……
再次相见，千年也已过了，狄仁杰又多花了十八年成人。
终是见到了，那个曾于树下和自己约定了永不离弃的小耗子。
那副失了魂的模样，让他又欢喜又心疼。
“喂，上面那只小耗子，你若再走神想别人的话，我可就扣你工资了。”
这一世，我再也不想抱憾而终了。
“元芳……”
“是，大人。”
“狄仁杰喜欢你。”
月下的那一吻，至今记忆犹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