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桥,独木桥的桥!
我妈当年发作的时候,正好在一座独木桥上,于是我的名字就成了桥,这应该归咎于我父亲那学堂里只混了两年的文化程度;据说当初他给我取名的时候也是绞尽了脑汁,后来灵光一闪才取了这个万人践踏的名字,我庆幸不已,还好我妈发作那时不是踩着一堆狗屎,不然我的名字恐怕就没这么文雅了。
小时候家穷,穷得鼻涕都舍不得擦。
茫茫大山里土地贫瘠,连养出来的猪都体瘦毛长,但是人干巴精痩却有用不完的力气;家里来了客人才有肉吃,平日里只是咸菜米饭,清汤寡水。
我小的时候天天盼着家里来客啊,或是村里婚丧嫁娶啊,可惜便是连大姨妈都不常来,缺了营养生得面黄肌瘦,读书坐凳子老硌得屁股疼。
要想富,先修路,于是就修路了。
一条土路硬是修了十多年,父辈们肩挑背扛,用榔头铁纤硬凿,修了一条路出来,我长大后才知道这条路是国道。
路通了,村里有了第一台拖拉机,前头顶个大转轮,两条扶手修长笔直,看起来霸气无比,用来拉石方土磕;后来又有翻斗的小四轮加入了进来,修路进度更是快了不少,只是修出的路路面狭窄,下一场雨坍塌的泥石便要清理上好几天。
故事还得从路说起。
我五岁那年,全线通车了,我也是那年第一次迈入学堂,每天都坐村里唯一的拖拉机上学回家,遇见坡抖路滑的时候几个孩童便到车斗后面加一把力,往往泥水满身;坐车其实比起走路来也快不了多少,拖拉机遇见牛车都要退回很远才能汇开,路上坑坑洼洼坐着颠簸,新鲜劲过了,我就再也没坐过那台拖拉机了。
六岁那年,路上车开始多了起来,路窄坡陡,村里有人连粮食都不种了,专门从车上捣鼓东西;村里的几个胆大的孩童也时常避过司机的眼睛爬上车屁股,这个爬跟公狗想爬母狗的爬意思又不同,你们不能想歪了。
孩子们有时偷几颗白菜,有时捣几个苹果都沾沾自喜,当然其中并不包括我,虽然我被逮住过,但是我绝对不会承认。
有时候有车陷入泥坑了爬不出来,村里人就在后面推,每推一次收费二十,只要搭手推的人人都有钱分,于是路上凭白无故又多了些大坑出来。
我也分过推车钱,只不过在路上挖坑的大人每次要多分一点;这生意确实是好做,有时候一天要推许多次,一到下雨,唯一关心的便是有没有生意了,这样的生意一直做到全国打击车匪路霸才作罢。
其实想想我是比较冤屈的,后来时常后悔,即便是国家打击车匪路霸跟我有什么关系?毕竟我还是个孩子,完全可以多做几年的,多做几年,发家致富了或许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
七岁那年,车祸!
离我家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一辆满载的客车从路上翻下了山坡,山坡上,河边田里净是弯弯曲曲的死人,河水都被染成了红色;小孩子好奇心重,我一个个的看了那车祸中丧生的死人脸孔:个个都是脸色惨白,有很多人大都微张着嘴,圆瞪了双眼,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眼神,有惊惧,有绝望,也有不甘。
尸体被村里人从坡下背到公路边的草丛里,放了一天一夜才被运走,到现在我都清楚的记得,满车四十七个人,有四十六条生命没了,只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从车窗甩了出来,站在路边望着那一大排尸体哭喊了一整天的妈妈,好多人都哭了。
“作孽啊!”村里的老人说道。
这一句话说得好多人都惭愧不已,夏日多雨,路边土虚,如果不是为了躲避路上的坑洞这客车也不会开到太靠路边的地方,也不会掉进沟里。
那次回家我被母亲暴打了一顿,母亲说小孩家家的去看那个东西干嘛,打得我屁股痛了三天才好。
更加严重的是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再也没有睡过安稳踏实的觉,一吹了油灯便觉得鬼影幢幢,满头满脑都是当日看见的那些面孔,那些脸孔对着我喋喋怪笑,脸孔在我脑中无限放大。
我心里发紧,慌忙点上了油灯心里才稍微安定了一些,只是再也不敢闭眼,到后来看见油灯照不见的阴影都觉得害怕,只能用被子蒙了头;蒙了头眼前又黑了,又是数十张脸孔围了我转悠,我又探头出来,夜夜都是如此,熬过了半月才不再害怕了。
后来一年内陆陆续续的又有数起车祸,有人死,也有人活了下来,无一例外我都去看了,恐惧依旧,但是已经没有那么强烈。
八岁的时候,一天刚吃过晚饭,我家屋子后面“轰隆”一声巨响,又出了车祸了!
雨夜里我父亲披了胶纸出门,很快又回来扛了根刚纤去了,迷迷糊糊中我撑了把伞,摸黑跑到了公路上。
两辆货车头对头撞到了一起,一辆车车门半开,里面没有人影;另外一辆车门敞开着,往外直淌着血水,血水混着雨水很快便流出了很远,流一路便染红一路黄土。
我往车门里望去,司机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车头变了型,方向盘深深地切入他的肚子里;那司机张嘴好像说了些什么,隔了几米听不清楚,只是看见他一张嘴就有血水从嘴里溢了出来。
这次来看热闹的人不多,男的都上去帮忙去了,有几个女的撑了雨伞站在边上,小孩就只有我一个。
我父亲拿了刚纤几次都没有找到借力的地方,有人喊:“这里,从这里别进去!”
“别你妈卖x,囊个得得到力噻!”我父亲着急说道:“杨老二,把你那根垫进去!”
叫杨老二的男人照我父亲说的做了,五六个男人握住两支钢纤,个个肌肉坟起,咬牙撬动好久方向盘都纹丝不动,最终我们村的刘二放弃了努力,大家都一起停了下来,刘二说道:“他好像不行了!”
我看得很清楚,司机真的不行了。
那司机刚开始还很是着急,到后来却平静下来,瞪着眼头垂在方向盘上,偶尔抽搐一下,最后连一丝动静都没有了;我又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从焦急到平静,到最后,眼里透着迷茫;我一直不懂他最后的眼神是什么意思,父亲后来对我说:“他死前说的是他里家的地址!”
我十岁那年,又开始修路了,这次主要是拓宽路面,有挖土机,也有推土机,除开放炮的时候以外道路没有封锁,路上实行了单杆放行。
这一修又是一年,这一年我们村一共车祸十一起,挖土机推土机都翻到了坡下河里;那段时间村里的孩子都不上学了,人人挎个竹篮沿路卖瓜子花生方便面,大人挑了锡锅卖稀饭,一碗配酸豇豆的稀饭卖两元,一天净挣好几百;后来出山念书的时候才知道生意其实又亏了,随便一个服务站的稀饭也不低于五块钱一碗。
反正我是没挣到钱的,主要是家穷没吃过什么零食,更不用说方便面了;一早提了篮子出门,一样没卖中午回来就空了一半,天天想着怎么回家交差,这段时间挨了不少打,久经蹂躏的屁股后来长得弹性性感。
翻车了能活下来的人少之又少,十来起车祸,村里不少人都发了财盖了洋房,反正死人的东西不拿白不拿,也没人告你;后来有一次车祸,红红绿绿的钞票顺着河水往下流,跑得快的都发财了,也有人来查,但没人承认。
我是没捡到过一毛钱,毕竟人小腿短,实话实说,谁不想捡谁是孙子!
挖土机下河的时候是被蹋下来的泥石冲下河的,当时我正在事故地点对面的山梁上卖麻辣泥鳅,眼见着对面烟尘一起,那挖土机就被埋在土里只剩下勾起的钢爪,随着泥石一起下了河。
“那孩子死得冤呐!”后来有人说:“他看见上面的泥石在动,下了车又要跑回去想把挖土机开出来,才刚上车就没了!”
事实大概就是如此,他家里来人付了工钱请人帮忙挖出尸体,村里老少男女都抗着锄头去了,没人要钱,最后他家里人用麻袋装走了尸体;该死的,我这不安分的心,鬼使神差又跑去看了,看的是残碎的尸体。
事故见多了,胆子也大了,后来又一次车祸,我爸收了工钱到河里看车守夜,托人带话叫我送手电筒,我拿着手电筒就去了。
我顺着河边走了一里路才到了地方,夜黑风疾,河里乱石幢幢,边上风摇树动,着实心里发紧;一路走到地方,我爸在变形的驾驶室里抽烟,烟头的火光在夜里一明一暗。
我心情不再紧张了,拿手电四处一照,三具尸体并排放在一起,静静的如同睡着了一样,那天回家,我睡觉没有受到丝毫困扰。
后来我十三岁,出山去镇上念书,为了赌一包蜜稣花生看了解剖,眼见法医割开头皮,撬开头盖骨,一圈人围观就我一个人离得最近,热气升腾直扑到我脸上,一股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觉得有点反胃,但我还是坚持看完了全程,连法医都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这回的确是对我心里产生了影响,晚上回到宿舍,蹲公用厕所老感觉到下面随时可能会伸出一只手来,我一连几天晚上再也没有上过厕所。
我二十岁的时候,国道换成水泥路了,车祸也少了,记忆当中最后一次车祸是在离我家两三里开外的地方。
我念书成绩不好,初中和高中被开除了五次,最后一次被开除提着行礼上车就赶上了这次车祸;我坐的中巴车刹车失灵,在一个陡坡拐弯的地方冲出了防护栏。
车一冲出护栏就失去了平衡,沿着山坡往下翻滚,我死命抱住了前面座椅的靠背,心揪得紧紧的,脑中里面一片空白。
满车没有尖叫、没有哭嚎;悬崖很高,车身高高弹起,又重重落下,剧烈的震荡中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