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十七岁那年，辞别恩师，离开京城，一路南下。历经数月跋山涉水，终于在立秋前赶到了苍溪县。无心逗留，随后换了马匹，请了向导赶往群山之间，过了何家山就是张家山，张家山中间就是冉家梁，站在冉家梁上就看到了照观寺的山门。那时已是黄昏，夕阳的余光正照在大殿的屋顶，佛乐声声，一片祥和。
开门的是个小沙弥，我简单说明来意后，他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一番后，又随手关了大门。无奈下，只好先付了银两，遣散了向导，一个人坐在大门的台阶之上，望对面的冉家梁灯火。大约一顿饭的功夫，那小沙弥再次开了大门，请我进去。说先在禅房安顿下来，等师父有空，自然会接见我。
就这样在寺院里闲暇几日后，依然没有得到大师接见。因初来乍到，又不敢冒然从事。只能跪求佛祖，解我燃眉之急。这时候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走进来一个人来。问我可是姓李，我说正是。又问我可是从京城来的，我点了点头。那人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连忙将他扶起，问他为何行此大礼。他说小姓姓冉，家就在冉家梁上。因妻子染了恶疾，久治不愈。只能求寺院里的师父帮忙，听师父说，寺院里住了一个京城来的大夫。只要找到我，便可救他的妻子。但是见我年纪轻轻，所以心存疑虑。
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是行医者的职责。二话不说，我就随他去了他家。虽山野之所，他家中摆设也十分雅致，其妻正病卧床榻，面色蜡黄。脉象紊乱，又见其长咳不止，痰中带血。我断定是伤寒所致，山中潮气阴湿，所以积恶成疾。就写了祛伤寒的方子给了他，让他速去山下抓药。第二天又见到冉家兄弟时，他说他妻子昨天服药之后，今天已经有明显的好转，遵寺里师父的话，特别采了些野生的天麻给我。随着冉家兄弟妻子的病渐渐好了起来，找我看病的越来越多。看好病之后，家属都说遵寺里师父的话，送一些草药给我。如此这般，已有半月有余，实在按耐不住。刚从寺院回来就遇见了给我开门的小沙弥。死缠烂打的求他，让我见大师一面。只见小沙弥摇摇头，又无可奈何的说了声好吧。
随后带我出了山门，我说不是去见大师吗，怎么又出来了。他说去了你就知道了。山路曲折，在寺院后，见一片塔林。中间一座尚完工不久，小沙弥双手合十拜了拜，说这就是师父。我顿时觉得天昏地暗。心想，我不远千里来此，无非是求得治病良方。虽然我恩师行医多年，但是对自己却束手无策。临行前一再叮嘱，说想要治疗他的病，必须找到他的师兄观照大师。我从小孤苦伶仃，多亏师父收留，并传我医术，可恩师已病入膏肓，让我怎么再回京城复命。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小沙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先别哭，师父圆寂之前，留有遗言：日后若有京城来人求医问药，可先观品行……，看你这几日，为救他人之苦，日夜操劳。可见你是心地善良之人，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你要的药材，已经给你准备妥当，明日即可返程。
起床之后，小沙弥交给了我一个方子，所需之药材，竟然是平时村民所送。收拾妥当，小沙弥送我出了山门，任我千般感恩，万般道谢，却笑而不答。我也是一路回头，直至那寺院消失在群山之间。这时候突然听见山间樵夫唱的山歌：六十年前我是谁，六十年后谁是我，我若当年是了谁，谁又日后是了我……。
二
十年后，恩师驾鹤西去。师父膝下无子，我便继承了师父家业，这年新党闹革命，皇帝退位。城里城外，兵荒马乱，门市日渐冷落，另有盗匪出没，只好歇业在家。实在无趣，于是又想起深山里的照观寺。吩咐手下伙计，若无垂死之人求医，切莫开门。我去南方会友，少则半载，多则一年就回。
观照寺依然香火旺盛，朝拜的人群里竟然有异国僧人，一些传教士也夹杂其中。或因寺院交通不便，倒也远离了一些尘世骚扰。有人说十年前给村民看病的李大夫来了，不大一会山门被堵得水泄不通。我挨个着打着招呼，冉家兄弟我还认得，娃娃已经有**岁了。招呼我空了去家里喝酒，我也爽快的答应下来。当年的小沙弥已是寺里的主持，谈吞不凡，俨然成了一代宗师。
山里的水养人，一杯清茶过后，解了车马劳顿之苦。于是就出门在寺院里随意转了下。十年前有事在身，只觉得寺院宏伟无比，却无游览之心。主持法号世尘，毕竟有数面之缘，对我也是相当客气。交谈间就说了寺院名字的来历，佛语指用佛性对照检查，后亦指自我反省。至于何年建了此寺，谁也说不清楚。我仰视时刻的佛像，那眉目之间男儿相居多，想必也是唐代之前的雕刻。京城之地，龙蛇混杂，我等学医之人，也算行走江湖，对金石篆刻，也有所了解。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就住在寺院里，白天去给乡民看病，回来途中采些草药。日子过的倒也清闲快乐。忽然有一日，炮声隆隆。寺里的小师傅，把我一把拽住，说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们一路小跑赶回寺院时，山门有重兵把守。后来听主持说，大帅得了重病，浑身酸疼无力，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听说寺中有神仙妙方，若看的好，就把寺院留着，若看不好，就把寺院一炮轰了。问我可有办法。药方，还是药方。纵有良医神药，怎么治得了这人间的顽疾。
我去见了大帅，这人个子不高，胡子拉碴。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就骂人。回来之后和寺院里的众人商量对策，一个传教士自告奋勇，说治得了，去了没多久，就听见一声枪声。被士兵扔了出来。众人瞬间呆如木鸡，不知如何是好。随后传出话来，医不好就隔一个时辰杀一个人，直到杀光。
逃吧，要不就是等死啊。可是山门有人把守，谈何容易。只见主持口中念念有词，不停的转动手里的念珠。后对我说，李先生，为了这寺院的千年的香火，我只能冒死医治，但是需要你一同前往，做个见证。我只能答应下来，因为照观寺有恩于我，更无法推辞。去就去吧，大不了一死。
去了之后，主持给大帅做了请求，让众将士退下。并说让京城来的李先生做个见证。若医得好大帅的病，还请大帅领兵退去，换寺院一个宁静。若医不好大帅，愿意领死。但是医治之中外人不得打搅，不得进来，至于治疗办法大帅必须听从安排不得反对。问大帅可否愿意，想必那大帅也是终年受尽苦痛，很是爽快。
主持将一条粗绳甩过房梁，把大帅绑后吊了起来，虽然大帅再三挣扎，但是有言在先。这时候主持从佛像后抽出一根藤条，向大帅抽打起来，这时候大帅嘴里大声呵斥主持说，你敢打老子，老子剥了你的皮。主持停下抽打问大帅，你想不想病好，如果不愿意被打，我就把你放下来，让你拿枪崩了我。如果想好，就忍着点疼痛。说也奇怪，这大帅竟然同意。一阵抽打后，再看大帅，四肢乱动的挣扎，大汗淋漓。约莫一个半个时辰后，大帅被放了下来。病竟然好了，走路也正常了，浑身也舒坦了。临走还送了寺院大洋100块，嘴里不停说：神医啊，真是神医啊。
我请教主持后才知，原来还是湿气太重，一般都有风湿或类风湿疾病，久而久之，就会肢体扭曲，因为疼痛难忍，所以又不大huó dòng。经过一阵抽打，四肢huó dòng，出了大汗，又散尽了湿气，所以病自然就好了。我也不得不佩服主持医术高明，有胆有识。
事后照观寺更是名声在外，求医之人，络绎不绝。
三
原本只是一个探访，谁知在这深山之中，一呆就呆了60年。当然这都是后话，第二年春，我正准备启程回京之时，先前跟一起我来的，又回去报平安的伙计李根，又从京城赶了回来。李根也是孤儿，是店里最小的伙计。
从京城来的李根不是接我，而是让我不要再回去了。只见他浑身伤痕，眼泪汪汪的说，京城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在革命。打来打去，炸来炸去。铺子也被毁了，伙计们四散逃命。他把账房的银子都收拾了带了过来。或许再遇见一个太平年景，东山再起。我虽有责备之心，也只能含泪说罢了，罢了。让人帮李根卸下马上的行李，随我回到了房间。满满一xiāng zǐ的金银珠宝，我和师父行医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宝贝。李根这时候露出笑容，一个孩子般年龄的伙计，能在这大乱之年，从京城带着财宝，不远万里。我就是不问，也深知其路途凶险。
我拿出一部分银子给了主持，以作修缮寺院所用，我和李根就在寺院里常住下来。行医治病，其实在哪都一样。两年后，我给李根在冉家梁娶了一个媳妇，就在山门不远处，盖了房子。三年后李根也有了娃，空闲的时候李根就带孩子来寺里玩耍，这孩子约7个月的时候就会开口喊爷爷，每次都喊的我和世尘乐呵呵的。孩子叫李杰，是世尘取的，说你们老李家有根了，希望能开枝散叶，木字下四个点就是此意。我和世尘也私交深厚，平时以兄弟相称，可是好景不长。
山上的土匪多了起来，要不就是又来了一拨官兵，要不又换了一帮土匪。反正都是打着革命的口号，这世道上都是革命的，就不知道谁革谁的命，无非到村子里收粮收钱。闹的附近的村子鸡犬不宁，甚至连寺院也受到了骚扰。李杰五岁生日，家里摆了酒席，那天我喝的有点多，冉家兄弟一再说满上。散了之后，我拿出随身带来的几根金条给了李根，让他去省城寻个出路，困在这山里也没啥出息，何况李杰也大了，好歹也要读书识字。并交代不要回来看我。
何家山有个叫何冲的青年，原本家里还算厚实，年纪轻轻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没几年光景输个倾家荡产，父母先后去世。这何冲就靠着偷鸡摸狗过日子，也曾到寺院偷窃过，被众人逮到后暴打一顿。我和世尘还是平时给乡人看病，闲暇就采些草药，由于世道太乱，来寺院里上香的香客越来越少，平日还要熬些白粥救济逃荒来的难民。和世尘说的最多的就是李根和李杰了，想李杰也长大chéng rén了，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给我们添一个重孙。说到高兴处，我竟然有泪流了下来。
天刚蒙蒙亮，何冲就带着一群人冲进了寺院。人模狗样的说，我们是穷人的队伍，是为了解放全人类而战斗的，要寺院捐献点粮食出来。寺院里哪还有粮食，连年战乱，颗粒无收，众僧侣都是节衣缩食。这些人没有得逞，无可奈何的丢了句狠话：我何冲终究有一天，拆了你这破庙。
现在想想，大约是四几年的时候，李根带着李杰回来了。寒暄之后，就说要带我去省城。我说我这一把老骨头了，不愿再折腾了。李根喊了一声爹就跪下了，李杰也跟着跪下。嘴里还说着，爷爷跟我们走吧，我爸爸已经打通关系，移民去海外……。我摇了摇头，深知这一别，再无相见之日。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一次出诊的路上，世尘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砸中，抬回寺院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世尘最后一句话说，老哥，我们俩缘分未尽，我会再回来陪你30年……。在佛乐声里，我分明听见对面的冉家梁上一个孩子诞生时的啼哭！
四
解放了，建国了。冉家兄弟的大孙子从识字班回来，摇着小红旗来寺院里告诉我这些。这娃长的气派，日后会成大事。戴着红袖章的人也是来了一拨走了一拨，满口讲的都是大道理，说的都是全人类的解放事业。这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人来。不过虽然人来人往，和寺院之间到没有多大的瓜葛，相安无事。
冉家兄弟的大孙子结婚那年，山顶的广播叽里呱啦的讲了一通话。整个山村放佛一下子沸腾起来，到处插上了红旗。也不断有外来的年轻人，来到山里。难道又是革命，不都建国了吗，咋还革命。刚来的那段时间还算好，给村里架桥修路，修葺农舍。还到寺院里来给寺院除草砌墙，并不拿寺院里的东西。我心里想，终于赶上好年景了。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其实世尘走了之后，我就成了这寺里的管事。虽无法号身份，也算这寺里最老的长者。
寺里的僧人越来越少，六几年的时候除了我还有三个负责日常打理的，冉家兄弟的大孙子常来陪我聊天，他叫冉虎，在县城读过书，也是方圆十里八村的文化人。过年时候，就会给村民写春联，一坐就是半天。寺院右边的偏殿原来供奉的是文殊菩萨，因泥塑年久失修，便空了出来，村里要办小学，就拿偏殿做个课堂，冉虎就是这小学的老师。
该来的还是来了，说山下修公社大院没有材料，国家提出政策要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正好拆了寺院，去建设人民公社，这也是变废为宝。一群年轻人就拿着工具，将寺院的围墙、僧舍、大殿捣的全是窟窿。听说带头的小伙子正是姓何。
半个月光景，偌大一个寺院，只留下当教室的偏殿和我们几个住所。四个老rén miàn对废墟，黯然泪下。吃晚饭的时候，冉虎告诉我，说明天公社里准备组织人来砸佛像，问我可有办法。
这些石刻的佛像，都有千年的历史。如果被砸，实在可惜。应连夜组织村民，将佛像藏于隐蔽之处才好。冉家兄弟也听说了此事，点燃火把，挨家挨户喊人去了，经过一夜忙碌，石佛才得以保全。
第二天果然来了一群人，带头的还是姓何的年轻人，气焰相当嚣张。但是佛去寺空，他便带领众人垂头丧气的离开了。后来听说就在回去的路上，这姓何的跌落山崖，一命呜呼。寺院里还有一个大树，枝干苍劲，也有千岁之多。就在当夜，凭空惊雷，一道闪电后，燃烧起来。
这树其实中间是个空洞，冉虎常带孩子在树下玩耍。树洞巨大，可以摆下一个方桌，无聊时候我们几个老人也在树洞里下棋打牌。离寺院不远处有座小桥，桥洞下安放着数尊石佛，知情的村民，还是会去上香礼佛。
入冬不久，天降鹅毛大雪。几十年来，少有的景色。我是越来越老了，行动不便，冉虎搀扶我坐在原山门的阶梯上看雪景。他用树枝在雪地上写字，我说娃，你写的是啥啊。冉虎说是一首山歌：六十年前我是谁，六十年后谁是我，我若当年是了谁，谁又日后是了我……。
后记：我从没有到过冉家梁，更没有栖身于照观寺。只有友人提及家乡有一处古寺遗址，但是如今只剩下一大块巨石。而曾经的照观寺，就建在这巨石之上。至于何时被拆除，何时最终消亡，都无从考证。只有那石佛还立于小桥之下，任凭流水冲刷。我却觉得佛法如水，顺流而下，滋养的不仅是大好河山，还有水中精灵，以及岸边万物，生生不息。所以杜撰此文，以念山中旧事，亦感恩我佛慈悲。更希望后来有缘之人，能重建寺院，弘扬佛法。而寺院选址要凝结天地之气，山朝水抱，更处旺运之期，造后能香火旺盛，香客不断。中国72福地多数都在山里，所以照观寺遗址也是福地所在。必将成就无量功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