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镇只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一条南北走向的主街,把镇子分成两部分。街道两侧有几所商业大楼,其余的都是居民住宅。改革开放不久,有头脑的人家,就把住处腾出来出租,这样,沿街两侧就出现了一个个商业店铺,吃喝穿用俱全了。
李丹峰把郁小青领进一家名叫悦来的小饭店。
正值中午,悦来的顾客却不多,新的餐桌边只有四个顾客在用餐。
见李丹峰和郁小青进来,服务员急忙过来笑脸相迎:“欢迎光临。快快请坐。”边说边拉开椅子。
李丹峰微笑着说了声谢谢。示意郁小青坐下,他把书包放在另一把椅子上,然后坐在郁小青对面。
服务员端来一壶茶和两只茶杯,刚要倒茶却被李丹峰拦阻,她恭恭敬敬站在一边,指指桌上的菜谱:“请点菜吧。”
李丹峰拿起菜谱,先看了看郁小青,接着点了四个菜、两碗米饭。
“请先喝茶。”服务员乐呵呵去了里间。
李丹峰端起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推给郁小青,一杯放在自己手边,然后就笑眯眯地端详起郁小青来。
十八岁的郁小青第一次走进饭店,新鲜又拘谨,还有些不适应。左侧的顾客酒杯频碰,间伴着客套不停;右边的食客嘴巴一个劲地吧嗒,吞咽得咕噜咕噜作响。她想扭头看看又不敢,想动动身子又好像有东西束缚。两只小手一会儿握着,一会儿松开。美丽的小脸上挂着一抹僵硬的微笑,两只黑黑的眸子,容着三分羞涩四分慌乱。
李丹峰怜惜地看着对面的女孩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给她安慰,忽然意识到两边都是人,他忙把伸出去的手转而端起茶杯,对郁小青眨了下左眼,轻声安慰:“傻丫头,放松。”
郁小青的脸忽地红了,长长的睫毛刷地盖住了漆黑的眸子,头一低,她急忙去鼓弄衣角。
李丹峰的心蓦然就是一痛,这痛来自爱,而非悲伤。人的感觉真的奇妙,喜欢也会心痛,这痛中有甜蜜、有温馨、有酸楚、有激动、有喜悦、有期盼和不能言语的情愫。
“丫头,哥哥想给你写信可以吗?”
郁小青扬起眼帘看着李丹峰:“当然可以呀。”可以两个字将将出口她就担心起来——母亲看见军队来信一定会起疑,她要是要求看可怎么办?
李丹峰无声地笑了,把胳膊支在桌子上,食指轻轻蹭着长出来的胡茬儿,目光停在郁小青忽然变得茫然的小脸上。
“哥哥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哥哥不会做一点伤害你的事。我都想好了,我不往你家寄。实话告诉你吧,我跟杨浩老师说好了,把信寄给他,请他转交给你。”
郁小青不解地看着李丹峰:“杨老师?”
“嗯。你的班主任,他也曾是我的班主任。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
郁小青嘴角上翘,送给李丹峰一个甜美的微笑。声音半是羞涩半是感动:“谢谢哥哥!你想的真周到。”
服务员端来一只托盘,上面有四个菜和两碗大米饭。饭菜摆好后她下去了。
李丹峰拿起一双筷子递给郁小青,自己拿起一双,然后就给郁小青布菜:“吃,丫头。喜欢吃哪个就吃哪个。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就胡乱点的,不够哥哥再点。”
四道菜——木耳肉丝,青椒肉丝,韭菜鸡蛋,鸡丁南瓜,都是家常菜,但对于郁小青来说,这都是过年才能吃上的美味,虽然社会在前进,可是郁家的生活并没怎么改变。
郁明、郁江都有了自己的家,钱财都被媳妇管理着,每次给母亲点钱得用战争来解决,所以,黄淑珍干脆不要他们的钱了,一个月三十多块的生活费(郁井成是工伤死亡,其遗属每个月发放抚恤金),娘四个饿不着就行了。
食欲人人都有,不管你是高官,还是乞丐,即使整天山珍海味,你也有想吃的东西,就像朱元璋登上皇帝宝座之后,仍然思念他落魄时,喝的那碗珍珠翡翠白玉烫(一碗刷锅水)一般。
此刻,郁小青被一阵阵香味儿诱惑着,她不知不觉抛掉了矜持,手里的筷子,一箸子一箸子,夹着碗里的菜往嘴里填,似乎忘记了,对面还有一双眼睛,正笑眯眯地端详着她,当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之际,李丹峰却又在给她布菜了,她抿着油乎乎的嘴巴,乜斜着他嗔怪:“哥哥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我看着你吃。”
郁小青立刻放下筷子:“哥哥不吃丫头也不吃了。”
李丹峰假装不高兴,用筷子敲下菜盘:“快吃,这些菜可都是给你点的,你不吃不是白白糟蹋我的钱吗?ao主席说贪污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快吃,听ao主席的话。”
郁小青翘着嘴角笑:“哥哥不吃丫头就不吃。”不受威胁。
李丹峰噗嗤笑了,用食指点点郁小青:“犟丫头。好,给我夹菜。”
郁小青乖乖地拿起筷子,给李丹峰夹了一大箸子鸡丁南瓜。
李丹峰哎呀哎呀叫:“丫头,我不爱吃那个,给哥哥来点青椒。”他是想把鸡肉留给郁小青。
郁小青不听,把一箸子鸡丁南瓜放在李丹峰的碗里,又夹了一箸子青椒。
“你想撑死我呀?”李丹峰唧唧歪歪地问。
郁小青歪着头,巧笑嫣然。
李丹峰微垂着头,把黑眼仁都挤到上眼边儿盯着郁小青。
郁小青瞪着一双大眼盯着李丹峰,两个人像一对斗鸡。半分钟过去,李丹峰笑了,在郁小青也跟着笑了后,他回手掏出雪白的手绢递了过去:“丫头,擦擦你的嘴巴。”
郁小青看着雪白的手绢摇摇头:“你吃菜我才擦。”这还讲条件。
李丹峰笑着摇摇头,拿起筷子夹起一箸子菜塞进嘴里,夸张地咀嚼起来,然后抖抖他手里的手绢。
郁小青瞥着雪白的手绢,然后掏出自己的手绢,斯斯文文地擦着嘴巴。
李丹峰扫视郁小青手里很旧,但洗得很干净的手绢,心忽然不舒服起来:
“丫头,你的理想是什么?”
郁小青看着李丹峰:“考大学呀。”
“明年就考了,好好考。大学的费用由哥哥负责,只要你想深造,哥哥一律供你。”
郁小青怔怔地看着李丹峰,看着看着,她的眼睛就红了,紧接着,一对大大的泪珠就滚了下来。
李丹峰立即慌了,哎呀叫了一声:“好好的,你干嘛呀?”
郁小青破涕为笑:“我好感动。谢谢哥哥!”
“傻丫头,有你这么感动的吗?想吓死哥哥吗?快吃吧,吃完我还有事呢。”
郁小青听话地拿起筷子。
这顿饭吃得温馨又愉快。吃完饭,李丹峰把郁小青领到阳镇最大的百货,不理郁小青阻拦,硬是给她买了好几件衣服。
大包小包拿着,路经紫光电影院门前,看着上百号等着入场的观众,李丹峰突然问:“丫头,看电影不?归心似箭,听说这部电影很好看。”
郁小青立刻点了点头。
李丹峰马上去买票。
坐在幽暗的放映厅里,在悠扬的,又有几分忧伤的插曲雁南飞中,李丹峰悄悄握住郁小青的小手,感受着这只小手的颤抖,和下意识地往回拽时,他故意加大了力度,直到散场他才松开她的手。
郁家住在阳镇东北角,富康路西侧的三号小区,穿过临街的房子,再经过一个胡同,然后拐个弯便到了。
夕阳西下时,两个人到了胡同里,李丹峰站住,见前后无人便又握住郁小青的手:“丫头,明天你能出来吗?”
郁小青转转大眼睛,然后用眼神问:“干嘛?”
“哥哥想领你去照一张相,以后想你就能看照片了。”
郁小青的脸忽然变成了粉红色,黑黑的眸子羞答答地看着李丹峰,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几点?”
“八点半吧。你好不容易休息,睡个懒觉吧,别起太早。清影照相馆我等你,咱们不见不散。”
郁小青抿着小嘴点了点头。
中午该回家没回家,在外面跑了一下午,又红光满面地回来,怀里还抱着一堆衣服,黄淑珍疑惑顿生,声音严厉地追问起来。
郁小青倒是没隐瞒:“中午放学遇见李丹峰和李丹凤了,他们非拉着我去吃饭,还硬是给我买了衣服,然后又看了电影。”说得严丝合缝。
黄淑珍放心了,李丹峰那孩子规矩又懂事,谁坏他都不可能坏,再说还有一个丹凤在,只是让人家破费很不好,于是她严厉地警告郁小青:“再也不可以要人家的东西,人情不能欠太多,多了将来没法还,人穷要穷得有志气,穷得有骨气……”
郁小青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却没往心里去,一脸笑容地,一件一件试穿着新衣服。
第二天,郁小青早早起来了,帮着母亲做好了饭。碗筷刚刚收拾完,邻居家一个孩子就跑了过来:“大娘,你快去劝劝吧,我爸爸妈妈又打起来了。”
黄淑珍匆匆下地穿鞋。
郁小青一直惦记照相的事,此刻见母亲要走,急忙叫住她:“妈,我跟胡月约好了,去学校出板报。”
胡月是郁小青唯一的好朋友,来过郁家无数次。
黄淑珍想也未想:“去吧,早点回来。这回不要在人家吃饭了。”
郁小青乐颠颠地答应,见母亲消失在门后,她便急急找出昨天买的天蓝色连衣裙穿上,又打开辫子重新梳理一遍,然后就对着大镜子,左一圈右一圈地照了起来。
镜子里的女孩子像个小天使,她有副精致的五官,两条长长的辫子梳在耳朵上面,天蓝色裙子裹着有点瘦的腰肢,婀娜又飘逸,像一朵清晨绽放的兰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