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外城,正阳门外。
以连通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的那条正街道把北京城的外城分成了西城和东城。因为天坛在东城,先农坛在西城,于是这东西之间就有了一个不成文,但却约定俗成的规矩:东贵西贱!看来不管官方如何宣扬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民都始终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地位上,它如何能和社稷比,和君比呢!先农坛如何能和天坛相比较呢!就连这两座建筑后世的命运都不同,天坛依旧笑傲岁月,而先农坛早已作古,变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体育场!
可是即便是在东城,也有高低落差。要论最繁华,那自然是正阳门和崇文门之间的这一块了,因为它的对面就是天坛!那些从全国云集而来,不管是何目的的人流,在无法看到真正的皇家紫禁城的情况下,只能在这里远眺天坛,然后想象着皇家的富贵和尊崇!
于是密集的人流之下就造就着了这一片在东城也算是极尽繁华的街区!这里虽然同样街巷密集,但是所有的屋宇无不高大华丽,而且这里也少见的走在了时代的尖端,那就是经过了简单的规划。所以这里虽然繁盛无比,可是却杂而不乱,井井有条。再加上临近天坛,守卫森严,所以这儿也是外城最安全的一块了!
于是极端的繁盛也就促进了娱乐的发展,这是一个千古不易的道理。走到哪个时代,哪个地方都是适用的!于是这里青楼,酒肆,戏楼,旅馆,镖行,金楼多如牛毛,在加上那些快要泛滥成灾的天南地北的商家店铺,让这成了大明王朝的一个缩影。在这里走一圈,基本上就相当于把整个大明朝看了个大概,风土人情,各地物产尽收眼底!
而且这里也是全大明王朝信息最集中的地方。天南地北来来去去的人,把地方的信息带到这里,然后再把京城的信息带到地方。于是无意中一个信息集散地就此成型!
和西城那些以谣言和嚼舌头根为主的信息不同,这里的信息就要可信和正规很多了。毕竟对于商家来说,及时而准确的信息那无疑是最重要的命脉了!
其实这件事,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对于统治者而言,这里也是一个了解天下真实情况的最不可或缺的地方了。说不定在这里走几步就可以验证一个下属传递回来的奏章到底是真实情况还是在胡说八道!
于是在这个不大的地盘上,各色人等在这里交杂汇聚,各方势力在这里犬牙交错般的存在着。但这里反倒是全京城里最平静的一块了。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或一方势力敢在这里打破那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一个其貌不扬的书生或相貌平平的大汉的背后是何方神圣!任何一个小小的疏忽都有可能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于是在这一片人精组成的隐形的大潮中,急速的流动带来的是急速的大浪淘沙。那些不适应的自然无法在这里生存。而生存下来的,又无一不是人精中的人精。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的字典里最不应该出现的就是大惊小怪四个字。也许就算是有一天忽然发现刚刚光顾自己店铺的是当今皇上,他们也许只会哦一声,然后就抛到脑后,顶多在闲聊的时候炫耀一二!
但是今天这里却被一股很多年都不见的隐隐的躁动笼罩着,所有人似乎都在窃窃私语:你今天去没去梅吟楼!
梅吟楼是这里最大,最豪华,也是建成最久的一座戏楼!它就如同这座京城的一个缩影,无数的名角儿在梅吟楼的舞台演绎着古往今来,帝王将相。
所谓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在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
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
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
梅吟楼的这幅对联道尽了无常世事!
梅吟楼坐北朝南,临街为九间倒座北房,进深五檩带前廊。正中为朱漆广亮式大门。院内偏东有南房三间,五檩加前廊硬山式。庭院东西长,南北短,两排客房南北对应。
西部为戏楼,占地近两亩,东西面阔三间,南北进深十二檩,二层卷棚悬山顶,戏楼正中罩棚即池座,南面为戏台。看池约一亩,可容纳看客两百余人。
戏台北、东、西三面设楼座,进深一间三檩,二层上加披檐。戏台顶设木雕花罩,侧面有架空木梯通二层楼座。室内梁架明露,绘有彩画。楼座设卐字花板栏杆,雕花木挂檐板。
最让人惊心的是,梅吟楼为了凸显自己的尊贵和与众不同,这座全木的戏楼所有的雕花装饰全部都进行了描金,每到晚上,灯光一起,整座楼就金光灿灿,光夺日月!再加上那些来来往往的名人们的真真假假的题诗,更是无形中让这里变成了一个混杂了奢靡和淡雅的古怪存在!
于是这座梅吟楼也就成了北京城里最红的角儿才能登台的地方。但就算是这些角儿能在梅吟楼唱一个月就算是奇迹了。因为有太多的角儿正虎视眈眈的要登上这座可以让他们一夜成名的舞台!而为此他们可能已经在台下准备了十年了!
可是,在两个月前,一个空前,估计也是绝后的记录诞生了!
一个来自江南的戏班竟然已经在梅吟楼里连唱了两个月了!他们的顶梁柱是一个专攻生角的年轻男子。他的出现仿佛一夜之间在北京城里带来了一场不亚于不久前那场地震的震撼!但凡有他登台,梅吟楼里的座位在三天前就能在一刻钟内被抢购一空,然后就在无数人的追捧里,那些座位的价格就会一路飙升到让你瞠目的地步,用一个不恰当的成语形容就是:洛阳纸贵!
而今晚,梅吟楼里座位的价格更是被炒到了一个天价!因为今晚是这个戏班在北京城里最后一次的演出,而他们的顶梁柱也是今晚的主唱!
但是今夜的梅吟楼里却没有往日的热闹。但这并不是说梅吟楼里今夜没有看客,恰恰相反的是,梅吟楼里今夜人头攒动,而且进来了比往日多出两倍不止的客人!只是虽然人满为患,但是这些人都非常奇异的保持着一种淡然的平静,无人交头接耳,无人闲聊打趣。
如果你此时能置身此地的话,就会发现一个惊人的现象。尽管所有的客人都是一般富庶之人的打扮,可是每一个坐着的人后面都站着至少两个随从。可惜的是,尽管这些随从都非常努力的演着下人的身份和角色,但他们那种随时随地都会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的高人一等的眼神和气劲波动,还是暴露了他们的身份——修行者!更何况这些随从的心思都不在眼前的戏台上,而是有意无意的四处打量,或者说是大量其他的那些“随从”。
能够让这群目下无尘的修行者扮成下人,那这些坐着的客人们的身份就不难猜了。他们一个个虽然刻意的收敛着身上的气势,但是那无法掩盖的自矜身份和只有在长年累月的熏陶才能自然而然养成的贵气依旧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当然了,单从外表是无从猜测他们的身份。但是他们的阵势已经能让人猜个**不离十了。能在一晚上集齐这么多的眼高于顶的京城贵人,看来这个江南戏班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不过在这满场的看似低调,实则炫耀的气氛里,还真的有真正的低调。
在观众席左边最偏僻的,一个一看就是临时加的单座上,一个一身半新不旧的灰色袍子的中年人倒成了这里最显眼的一个人。原因无他,与众不同而已。
中年人白面细目,三缕长髯,微笑着自斟自饮。丝毫没有周边人那些无聊的自持身份!不过能在今晚挤进这里来肯定不是普通货色,幸好周围的人都没有互相闲聊的打算,所以他也就乐的清净,笑眯眯的看着舞台,还真是一副静等好戏开场的老好人模样!
片刻后,一声锣响,好戏上场了!
这个时代的舞台上,昆曲是绝对的霸主,这种以后还要咿咿呀呀绵延几百年的戏曲此时也只是一种新生事物,说时尚些就是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而今晚这个舞台上的演出,其实也就是一场售票的小型演唱会而已。
一声碎金裂玉的高亢声音在舞台上陡然亮起,众人知道,角儿登场了!单凭着还未出场的这一嗓子,今晚就没白来了!
一个一身黑色的戏服,一顶相公帽子,一把折扇的书生倒着上到了舞台上,柔软的身段,温婉的唱腔,让所有的人对他的转身充满了期待!片刻后,在众人的翘首企盼里,他终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转身了,但是手里的折扇依旧挡在脸前!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书生幽幽的吐着唱词,扇子慢慢的移开了!
一瞬间,台下原本如痴如醉的晚春气氛陡然间寒冬降临,结了一层厚厚寒霜!所有人都很没有风度的愣住了!有的人甚至茶杯还端在半空,任茶水肆意流下来。
书生的脸非常圆润,但惨不忍睹的是他敷了一层足有三寸厚的的****!一双红唇像是刚喝了人血,格外渗人!但是让他从渗人变成惊悚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纯黑色的眼睛,没有一丁点白色的眼睛,一对仿佛黑洞的眼睛,一对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一对可以吞噬万物的眼睛!
胡三相公!封妖盟第一神秘之人,他的神秘甚至连无荒夫人都赶不上!
场间的死寂被一个声音打破了,一个人重重的把手里的茶杯放到了桌子上。清脆的声音终于唤回大家的神智!刚才那个灰衣的中年人从自己的单座上站了起来,看着戏台上这个浓墨重彩的诡异书生,凝重的道:“胡三相公!果然是你!”
胡三相公停止了演唱,啪的一声合上了手里的折扇,对着他一个夸张的行礼,道:“没想到袁大人竟然还记得我!”
“你这是在挑衅我!”被胡三相公称为袁大人的中年人低沉的声音里是不怒自威的气势!
“不敢!袁大人何出此言!”胡三相公嬉皮笑脸的道,只是当他脸上的笑容或者是表情越多,和那双死寂的眼睛搭配起来就越惊人。
周围其他的人这下是彻底的懵了,他们当然认得这个袁大人,神机营掌事袁崇焕谁不认识呢!只是他们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京师之地,你们封妖盟的人也敢踏足!”
封妖盟三个字在场间如同引爆了一块炸药!如果说胡三相公的惊悚亮相还只是让他们觉得不对劲,那么这会儿这群贵人们可就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威胁。
虽说封妖盟,甚至是四大宗门的存在一直都被各方势力有意无意的隐瞒了,对于这个时代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来说,这些事情更像是吓唬夜里哭闹不休的小孩子的故事。可是对于在座的这些贵人们来说,自然是知道这些的,他们身后的那些修士就是最好的证明。况且,越是贵人,越是惜命。毕竟只有活的足够久,才能享受的足够久!
所有的客人顿时紧张起来,但更紧张的自然是那些随着客人而来的随从,甚至有的随从已经开始准备护着自己的主人离开了!毕竟吃人家饭受人家管。在清高的修士,也是要吃饭的。即便不为了吃饭,修行的资源就是最好的工钱了!
胡三相公微微一笑,又是一个夸张的行礼道:“实在是没办法,此来是想向袁大人讨要一件东西而已!”
袁崇焕微微一笑,似乎已经猜到了他想要干什么,不急不缓得道:“何物。”
“袁大人的人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