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全武不爱说话,也不爱乱发脾气。
当凤阳军士来重甲军邵家部拿人时,崔全武罕见地发了脾气。不是冲凤阳军,而是冲自己人。
“谁敢阻拦凤阳军执行公务,杀无赦!”
属下们眼含热泪,紧攥尖刀,却很听从他的命令。这是习惯,是军人的习惯。更令他们羞耻的是,若不是他们肆意欺凌云国百姓,崔全武也不会死。
“崔大人是冤枉的,他劝解过我们,不让我们肆意妄为的。我们没服从命令,”重甲军众将士哀求道。
凤阳军为首的校尉颇为动容,沙哑着声音说:“诸位兄弟,我等虽是凤阳侯下,但素闻崔将军威名,只是这次拿人,乃是大王的命令。望诸位兄弟通融。”
崔全武笑道:“凤阳军兄弟们说的不错。大家都是在外打仗,并肩作战过,没必要为了崔某兵戈相见。”说罢,崔全武伸出双手,等待被绑。
凤阳军校尉说:“凤阳侯大人有令,不得绑缚大人。我们只是为大人送路。”
崔全武仰天长叹:“凤阳侯,末将与您无缘呐!”
刑场设在飞云宫外的广场上,崔全武骑着战马,身着重甲军标志性的厚铁盔甲,没戴头盔,头发一丝不苟地束于脑后。远远望去,不像是赴刑场的死囚,更像是凯旋而归的将军。
崔全武长叹一口气,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重甲军营地。重甲军的前身是大景帝国的铠兵营,是当年还是太尉的林轩的掌上明珠。所谓重甲,便是佩戴重型铁甲,手持长矛或尖刀的步兵军团。重甲军所到之处,无人可挡,所向披靡。但维护这些重型铁甲需要高昂的军费,以前的大景帝国可以承受,后来的诸侯国里,只有楚国勉强能维持重甲军的开支。
入伍伊始,崔全武原本只是重甲军的低等兵士,永远冲在第一线。那时候,他还是懵懂的少年,而楚王林轩还没当上太尉,不过是镇东将军,统领重甲军。林轩在重甲军的最后一仗,是在东海岸狙击浩瀚国的入侵——浩瀚国不在玄武之地上,而是在与玄武之地隔岸相望的,一个名叫朱雀之岩的大型岛屿上。
那场狙击战重甲军惨胜。之所以称之为惨胜,那是因为重甲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统领将领林轩甚至险些惨死在东海岸。现在看来,当时他若是死了,也许就世间也不会如此动荡。林轩能活下来,全靠崔全武舍命相救。当时,林轩身着重甲,从马上跌落,一时间无法起身。崔全武见状,舍命跑了过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林轩拉起来。然而,重甲的缺点在此刻显露无疑,林轩行动不便,根本上不去马。
四周不断涌现浩瀚国兵士,眼看就要将林轩和崔全武合围。情急之下,崔全武趴下身子,让林轩踩在后背上,硬是凭一膀子力气,将林轩顶上马。林轩策马逃出重围,崔全武则力气全无,跌倒在沙滩上,等待浩瀚国兵士的残杀。
突围后的林轩纠集了残部,以最快的速度杀了回去。当他们杀退浩瀚国士兵后,发现崔全武身上的重甲被刺穿,身中数刀,奄奄一息。崔全武整整调养了八个月,才恢复正常行动的能力。那场惨胜也让林轩意识到,自己已经老得无法身先士卒。于是,玄武大帝下旨擢升林轩为太尉,而林轩则把心腹重甲军的指挥权交给了邵家;救他一命的崔全武也被提拔为重甲军副将,
“老崔这一生,都是楚王给的。”崔全武呢喃自语。他是一个忠义之人。林轩叛变之后,他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一城一城扩大着楚国的版图。论军功,崔全武不次于邵霆;论年纪,崔全武更是年长邵霆几岁。这几年邵霆升官势头迅猛,崔全武并没有意见。邵霆正得楚王宠信,身后又有邵家背景。草根出身的崔全武根本比不了。
但崔全武从来没有抱怨过。身为副官,崔全武更像年长几岁的老大哥,保邵霆一切周全。邵霆的好与坏,崔全武全部看在眼里。从驰骋疆场的少年才俊,到身陷**的壮年军官,这几年邵霆的性情变化不少。别说凌庸觉得陌生,崔全武有时也会看不懂邵霆的举动。就拿这几年来说,每次重甲军打胜仗,邵霆就允许将士洗劫当地的村落民居。最初,崔全武没少劝过,但没啥用。后来,崔全武便不再多嘴,但总会紧盯着手下人的一举一动,生怕做出官怒民怨之事。
要说在马蹄城,重甲军将士的行为的确有些过分,但主要原因是,他们在蚕县受到了马驰老将军的偷袭,损伤惨重,心里憋火。而邵霆刺杀马驰成功后,云国守军仓皇而逃,云国公泄气投降,硬是没给重甲军将士出气的机会。这股子无名火最终就泄在了马蹄城老百姓的身上。邵霆下令众军士狂欢三天三天,崔全武想拦都拦不住。
“这就是命。”刑场已到,崔全武认命。
在太子的带领下,凌庸一众人等来到了临时搭建的刑场。远远望去,崔全武骑着骏马而来,犹如凯旋而归的大将军。凌庸虽与崔全武交往时间不长,但却被这位年长的副官诚恳干练的作风所折服。他甚至想,远在林县老家的那个牛兵痞,倘若能像崔全武般,恐怕他的童年会快乐许多。凌庸一直在四处寻找陈平的身影。刚才赵政已经告诉他,陈平非楚国官员,这种场合没有邀请他就参加不了。但凌庸心中仍然抱有幻想,崔全武不应代人受过,陈平不会见死不救。
“验明正身,饮断头酒。”太子随身的内监刺耳地喊道。
楚国尚武,崔全武在军中威望不低,行刑时也无人押解。崔全武下马,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向行刑台。太子刚要上前,衣袖却被邵霆拽住。
邵霆说:“崔全武毕竟是大王钦点斩首的,殿下若是以礼相迎,让大王知道了,恐有不妥。”
太子瞪了他一眼,低声斥责:“在那老家伙眼里我还有好?下面军士看着我,稍有差池恐失军心。”一旁的凤阳侯林渊看在眼里,也没有争抢太子的风头,只默默跟在后面,始终注视着崔全武。
太子见崔全武视死如归,不禁心潮起伏,激动地拉着凤阳侯说:“三弟也是爱才之人,不如随我共同为崔将军送行。”
凤阳侯林渊从没见过太子如此激动,情绪也瞬间燃烧起来。诚然,他与太子素来不和,抢夺崔全武也有争夺资源之意,但对崔全武的爱惜亦发自真心。当下正值乱世,武将之才如崔全武,乃是诸侯国争取的焦点。凤阳侯本想向楚王求情,可是他的好友司徒临川告诫他,楚王这是拿崔全武堵天下人的嘴,他若求情,就是让楚王下不来台。
内监端来三碗酒,太子端起一碗,恭敬地递给崔全武。崔全武接过来,激动地说:“谢太子。”
太子与凤阳侯各执一杯,太子低声说:“崔将军可有家属?”
崔全武答:“一生从军,并未成家。”
凤阳侯动容道:“将军之死,救大楚于危难。”
崔全武坦然道:“在下这条贱命能解大王的困局,也算没白来一世。”
太子举杯,三人同碰杯,一饮而尽,快哉快哉。
崔全武猛地把杯子摔于地上,喝道:“刀斧手何在,快快送我上路,休要磨蹭。”
太子与凤阳侯拱手敬道:“崔将军珍重。”
凌庸眼眶湿润,站在赵政身后,低声说:“立功也会死?”
赵政眼含热泪回道:“从出生,咱这条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凌庸木然无语,心如刀绞。
“时辰已到,行刑。”内监尖声叫道。
崔全武擦了擦嘴角的酒水,大笑道:“太子、侯爷,今生的知遇之恩,老崔只能来世再报了。”说罢,崔全武解下盔甲,恭敬地放在地上,身穿中衣缓缓走上行刑台。刽子手扬起断头刀,注视着崔全武趴好。刑场上观斩者数百人而鸦雀无声,静候凤阳侯令下。凤阳侯接过令牌,瞥了眼日晷,慢慢地在令牌上挑了个勾,扔在地上。
“行刑!”刽子手怒目圆睁,屏息凝神;众人倒吸凉气,紧盯断头刀。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咣当一声,断头刀断成两截。刽子手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忽觉颈部一热,拿手一捂,低头一瞧,竟汩汩流着鲜血。
“替天行道,诛杀暴君!”刑场上想起阵阵呼喊声。凌庸兴奋地看着,想从慌乱的人群中认出陈平的身影。
邵霆慌忙将太子向身后拽,喊道:“太子快走!”太子林赫这才纳过闷来,甩开邵霆的手,厉声问道:“大胆逆贼,竟敢劫刑场!有否名号,报上来!”
刑场上几名分别化装成虎贲军和凤阳军的刺客高声喊道:“祝融后人,替天行道,诛杀暴君!”
太子大惊失色,脸色惨白。邵霆尖声叫道:“凌庸!保护太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