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大陆,大唐帝国三十三年。
少年封弋有些疲惫地坐在白光虎的背上,沿着巍峨肃静的莽莽雪山,一路疾奔前行,满头银灰白发被寒风刮得肆意乱舞,弱不禁风的瘦小身板亦随着漫天雪花不停轻颤。
已至深夜,尽管冷的直打哆嗦,颠的身体几乎散架,但他仍然舍不得停留,歇息一下。
因为他实在是耗不起时间,必须于“二月二,龙抬头”之前赶到西岐阆中,否则大难临头,难逃一死。
他是个早产儿,也是孤儿,出生于中洲神都乱坟岗。
在降临于世的时候,天垂异象,上空显出“天狗食月”,地下生出“幽冥煞气”,然后他莫名其妙的天生魔胎。
更让人绝望的是,魔胎无法医治,亦无法化解,而且随时都会爆体而亡。
这无疑等同于宣判了极刑,且是人世界最残酷的刑罚。
一生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每每想及此时,他都要仰首悲啸,大骂苍天。
这是呐喊,也是抗议。
不过,尽管魔胎内的道、魔二气让他受尽了撕心裂脉的折磨,而且无法修真,白了头发,寿命骤减,但是上天好像并没有完全忘记他、抛弃他,冥冥之中还是宠幸了他一次,拉了他一把,还给了他三个幸运。
一是他出生时幸运的遇见了药王,从此呕心沥血帮他抵抗魔胎,令他奇迹般的活到至今。
二是他十岁时于耕庐见神农,令他气海无法修真的厄运彻底告别,另辟蹊径的踏上了识海修神之路,修行虽然艰难困苦,却重燃对未来的渴望。
三是一个月前,药王在飞仙之日,给了他一封从未开启的密信,乃是二十多年前蜀山玄院教宗李雄风托药王转交给他的。
信里只有十二个字:甲午年,龙抬头。蟠龙山,千机变。
封弋虽然不明白教宗当年为何要关注当时尚未降生的自己,也不知道这封信背后的真正意义,但是他知道只有于年后二月二龙抬头之日赶到阆中蟠龙山,这一切谜团或许才会解开。
今日是正月十六,原本整个行程预留的时间还算充足,可是早上出门却遇到了百年难见的大雪封山。
在药王谷生活了十八年,这是他第一次出谷,竟然出师不利。
时间很无情,生活很无奈,他无法原地等待天气变暖、大雪融化,只能饶道而行。
如此一来,却是要多了三天的山路,不得不连夜赶路。
一阵狂风卷至,刮得雪花漫天飞舞。
冰粒夹杂在风雪,迎面打来,更添寒夜凄风苦雪的味道。
封弋禁不住轻咳了一声,座下的白光虎很是默契的放慢速度,渐而驻足停下。
封弋叹了一口气,颤抖着从腰间的小布袋里掏出一个绿色小药瓶,揭开口盖,清香怡人,连忙往嘴里滴了三滴汁液。
这是“千叶生水”,有通络活血、顺气入脉之效,也是他三岁以来每天必喝的生命之水。
药水进入内腑后立竿见影,封弋已然感到浑身上下出现一丝丝久违的温暖与舒畅。
再次催虎,继续前行。
大约又行了十里地之后,赫然见到前方出现一大片红色火光,染亮了半边天际。
乍眼一看,像是整座雪山燃烧了起来,十分诡怪离奇。
封弋微微一怔,迅速将灵觉提升至极限,于流动的风雪中,神识似乎闻到了一股鬼魅、阴森的恐怖气息,仿若皮毛燃烧的味道,让人窒息,令人作呕。
接着,一丝丝疏淡而猖狂的人群祷告声、念咒声,以及法器敲击声,犹如一种狰狞的魔鬼般音乐传递过来,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直觉告诉他,这应该是超度亡灵的法会,是惊悚的“焚尸”现场。
封弋皱了皱眉,他本不该分心挂腹过问此事,可是这是他前行的必经之路,也是唯一之路,不得不要跨越过去。
无奈之下,他和白光虎只好缓步前行,在距离现场一百丈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藏身于一株参天古树之巅,同时口鼻呼吸断绝,只余体内往还不息的内气,全身蓄意,功聚耳目,使出天视地听之术,遥遥窥视对面山脚的动静。
视野开阔凭君眺。
火光映雪,远树迷离。
神识投向火光最亮处,赫然只见一场秘密的祭祀朝拜仪式正在进行中。
一座简陋的远古神殿背山而建,全由巍峨巨石堆砌形成,在白雪覆盖下洁净如玉。
神殿分主殿、正殿、广场三大区域,四周插满了火灯、火把、火旗,将整个雪色天地照得晶莹剔透,无比明亮,分外通红。
主殿上有三大火色神辇,中间为大,左右两侧较小,然而血红幔纱笼罩下空无一人。
主殿前沿十米左右便是正殿,中央有一个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巨大火坛,形如圆轮,数十人则围成数圈,手持柏桠枝疯狂地迷醉着,口里不停地念着魔幻般的祷告语。
人群中有各式各样的人,有老人小孩,也有男人妇女,有的衣破衫烂,似乎来自于社会的最下层;有的衣饰华贵,穿金戴银,似乎生活在社会的最高层,他们失神的眼里,闪动着献身般狂热的光芒,而他们的身体则散发出晕眩、发烧和死亡的奇异和味道。
火坛人群的外围,坐着三四十名身披红色裟衣的祭司神官,在那里一边奏响梵钟、扁鼓、云板、牛号角等近十种祭祀法器,一边齐声梵唱。
随着祭祀法器敲击的节奏感,围绕火坛的那群人一圈接着一圈地纷纷投身火海,没有丝毫挣扎,没有一声呻吟,里面扭曲的火焰中隐约可见一具具被吞噬的扭曲的尸体……
火海,是主场景。
血红,是主色调。
正殿下方便是宽阔的前坪广场,数千名红衣祭司一字排成十列,如潮水般跪倒在地,满脸虔诚与敬畏。其身后整齐地林立着上万教徒,异口同声地正朝着祭祀坛中熊熊燃烧的圣火球坛叩拜,口中正念着如咒语般的文字。
冷风迎面,雪花沾身,他们毫无寒意,且更无损他们来此朝拜的热情。
见此诡异情形,封弋却是异常难受,心脏在疯狂的跳动着,眼神因骤然吃惊而收紧,精神几乎崩溃。
这是死神的宴会。
封弋深吸一口气,在继续熟悉环境,弄清事实之时,神殿广场之外的大树之下一名女子与一名男子的几句简单对话传入耳内。
“何时下毒?”声音清雅飘逸。
“当你破境之时,藏于雪山元气。”声音冷狠无情,且带着残酷的笑意。
“卑鄙。”
“也许。但是,谁知道呢。”
“想要杀我,那就来吧。”
“本君自当依足仙子之言。“
对话就此戛然而止。
接着,在数十丈远的虚空中,封弋看到了令天地为之颤抖的刀光剑影。
气劲狂飙。
若不是距离较远,相对安全,以他的孱弱病躯,只怕很难幸免于难。
三个回合之后,白袍女子悠忽间被那紫袍男人狠狠的劈中一刀,闷哼一声之后,像只受伤的白鹤自空中惨然陨落下跌。
红血白雪,凄美如画。
封弋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忿恨,双手捏紧拳头,他终究是来迟了一步。
让他大为惊凛的是,那紫袍男人刚才击出的一刀有着六阶枯荣境的实力与水准,而且那刀法赫然正是天下失传已久的“杀无赦”。
一刀九式,皆为天地绝杀。
这是可怕的蚩尤魔刀。
以封弋目前的修为,自认不是紫袍男人的对手。而那中刀的白袍女子,想必也是九死一生。
即使如此,他还是要伸手搭一把,无论救不救得回来,都要试试。
强敌在前,只能出奇兵,布迷阵。
封弋心中有了主意,随即给了白光虎一个眼神,清晰无误的传递了“你去把她的尸首抢回来”的信息。
白光虎威武雄壮,一身白色锦毛,乃是百年灵兽,也是封弋在药王谷的唯一伙伴,虽然不会说话,但是懂得交流。
在受命之后,白光虎立即如箭矢一般飞窜飙出,挟起一阵风雪,于空中忽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声,响彻王望山,犹如晴天霹雳,强大至极、暴戾至极。
风雪乱人眼。
封弋微微一怔,低声骂道:“老白,有没有搞错?是让你救人,不是让你杀人,有必要搞那么大动静吗?回头看我不打你屁股。”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就在封弋一泡尿刚好洒完的时候,敌营二男一女的几句谩骂之语,恰好传入耳边,再抬头,白光虎几个跳涧,已然回来。
白光虎来去如风,有若鬼魅幽灵,予人梦魇般的不真实感觉。
封弋惊喜地朝白光虎竖起一个大拇指,毫无吝啬地给了它一个“赞”,因为白光虎不仅在强敌环伺之下突围而出,而且还不辱使命地成功救回那位不知姓名、不知来历的白袍女子。
白光虎不屑的瞥了眼封弋,然后虎头一扭,示意他赶紧回撤。
封弋哑然失笑,不得不暂时放弃了一睹少女真容的念头,潇洒地坐回虎背,然后伸手用力拍了下白光虎的肥厚屁股,纵虎迂回疾奔。
一口气跑了五六里地之后,封弋忽然想起了一个致命的后患。
那就是脚印!
“去河边。”封弋灵机一动,发出命令。
不一会儿,白光虎左穿右插,驮着封弋、白袍女子来到巫江之岸。
封弋跳下虎背,迎着寒意逼人的河风,环目四顾之下,倏地眼里露出一丝惊喜之色。
真是时来运转,天公作美。
只见前方不远处竟然有个小渡口,一个用来摆渡的竹排正停泊在侧。
登轻舟,启航开拔。
封弋看着渐去渐远的雪山,暗自得意,敌人就是想破脑袋,估计一时半会想不到他们是行水路而逃遁。
这会儿已入子时,本应阴寒之气最重,但封弋并不觉得寒冷,内心反而有些火热。
在远处王望山的依稀火光映照下,封弋屈膝俯首,全神贯注的凝视着昏睡不醒的重伤少女,尽管头发凌乱、面容憔悴,没有妆色,也没有生机,但依然掩盖不了她那如仙女般的清雅气质。
封弋喜出望外,对方竟然是个美得冒泡的仙女。
在出谷之前,他挑了一个黄道吉日,也按传统惯例给自己定下一个小小的目标,却不是结交几个天下奇人异士,结束苦逼的孤寂生活,也不是如期赶到阆中蟠龙山,如愿找到逆天改命的机缘,而是色心大起,想要找到一个美女红颜,和她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尽早脱单,告别处男。
谁说天道无情?
老子欲求一美女,上天立时送来一仙女。
在春天,寂寞的旅途,寂寞的行人,又有谁能说他们不应该相遇、相聚?
老天虽然安排与之相遇的美女身受重伤,但封弋并不介意,反而很兴奋,很激动。
除了第一次见到美女之外,这也是他第一次出手救人。
在解开她的外衣、并压抑住内心的燥热之后,封弋不再迟疑,右手凝指,指尖闪耀起淡淡金芒,数根八寸细长金针一闪,凌空飞出,连续刺进了美女身上的几个重要穴位。
“叮!”
一声轻鸣。
近距离的虚空中,刹那锋芒毕现。
封弋心无旁骛地以意念之气御针,渐次从容而进,根本没有认穴的过程。
数根金针隔着薄衣入体,同时各自归穴,意念之气亦至也,一时如鱼吞钩铒之沉浮,一时如闲处幽堂之深邃。
提拉、捻转,左右循之,同时同步,均以意念操控、真气运针。
每一次行针走穴胜似闲庭信步,每一次运针的手法与力度,均已掌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若是有人旁观,定会让人咋舌封弋神乎其技的“意念悬空”针法。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收气回针。
封弋脸色苍白如纸,却不敢稍作停留,先是整理了一下美女身上的外袍,然后又将自己的一件厚厚棉袍盖在她的身上,接着从腰间布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瓶装丹药,取出一枚,轻轻喂入她嘴中,入口即化。
完工之后,封弋吁出一口气,这才用宽大的衣袖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
虽然有些疲累,不过看在患者是美女的份上,他也认了。
心神稍作调息之后,再次看着昏迷不醒的美女,封弋嘴角微微翘起,脸上露出一丝骄傲自负的神色,自言自语道:“美女你身中‘六甲穷蛊’邪毒在前,后又再添严重刀伤,本来已是五脏破坏、气海枯竭、经脉损裂。若非你有高强的修为根基,此刻恐怕早就香消玉碎。或许正因为你是绝色美女,得上天护佑,冥冥之中让我封弋遇见了你,救了你。哈,你的福缘真不错!不过,你的幸运,却是我的不幸,初次出山便遇到这么棘手的麻烦,真是很麻烦!”
立在旁边的白光虎回头望了封弋一眼,虎目射出少见的诧异神色,似是首次发现封弋一口气能说出那么多废话来。
封弋发现了白光虎异样神情,转过脸来,回敬似的瞪了它一眼,很嚣张地道:“老白,看什么看?我的医术你还需置疑?实话告诉你吧,普天之下也只有我一人方能救得这位美女的小命。”
白光虎懒得理他,虎目有意无意地径直看向仍在昏迷的美女,似在提醒他伤者还没有醒来呢。
封弋愤愤不平地道:“老白,我们哥俩也算是共处了十八个年头,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虎兄你竟然重色轻友。”
白光虎苦于不能言语,又身处大江之上,不然早就扑将过来,狠狠咬他一口,心想:“我都五百多岁了,你才十八岁,怎能一直还以哥俩论辈分呢?”
不过,白光虎貌似不在乎,而且也特能理解。
自老主人飞仙之后,封弋在与世隔绝的药王谷中又独处了整整一个月,没人聊天、无法倾诉,孤闭苦痛简直让他发疯。
白光虎虽然无法身同感受,但是从他出谷以来初次见到一个重伤不能言语的人类,说话便如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还是能够体会到那种憋闷太久后宣泄舒畅的感觉。
江风吹来,凛然冷冽。
封弋冷不丁又打了一个寒噤,心里暗骂:“他娘的。最近身体好像越来越差,看来是此次不是犯病这么简单,而是离爆体身灭的死亡之期不远了。”
蓦地想起心事,不由自主地便往江里狠狠吐了口唾沫,恨不能泄尽心中郁闷、苦逼之气。
封弋幽然落寞地将目光移向前方水天相接的自然空间,星眸深注前方深沿处,露出一丝伤感神色。
老天爷真不公平,为何对一些人如此厚爱呢?
她的命,自己可以救。
但是自己的命,谁又能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