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兮舞一身玄色窄袖胡服,脚踩重台履,高束发髻,套在一个时下最流行的漆纱笼冠中。魏国服饰与宋国的不同,宋国汉服以宽袍广袖为主,而魏国鲜卑服饰则是束身窄袖,虽留有汉晋遗风,但游牧民族的特征仍然浓厚。
兮舞换上这身胡服男装,只觉行动更加轻松方便,她还在腰间插了把纸扇,活脱脱的像个鲜卑族富贵人家的郎君。就连刘庄手下的家奴来送她出府,还以为是哪家寄住在王府的公子,行礼时大气都不敢出一个,逗的兮舞直想笑,却又得憋着,跟在他身后,准备穿过一个又一个庭院出府去。
兮舞正当走过一个回廊,便见拐弯处唐致远提着药包迎面走来。惨了!她猛地转身,钻进一条密草丛生的小路,一路狂奔,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我就说这儿地小,定会撞见爹爹的,若是我今日出不去,明日爹爹找人问起夫子来,就穿帮了!兮舞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间屋子外的墙根底下,突然听到那屋中有声响,便蹲在窗下不敢出声。
“宝贝儿,你可想死我了!”似一个青年男子的笑声,却极其好色猥琐。
“嘘——小点儿声,你也不怕人听见。”一个年轻女子娇嗔道。
“怕什么,老爷子还没醒过来,我阿娘在那边看着呢,管不着咱们。”男子不屑地说着,屋中便传来男女的嬉笑声。兮舞这才听出了他们的声音,那男子是昨日见过的三公子恒,而女子便是京兆王的小妾娄氏。
兮舞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唏嘘之感。惊讶的是这皇亲贵族也会有这等风流丑事。唏嘘的是这娄氏年纪不过十八,嫁与古稀老人为妾,却又与自己的继子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将来夫君逝世,继子娶亲,而她又该何去何从?
兮舞只觉可笑可叹,回到那条小路后,在回廊上恰巧碰见那家奴。他正急得满脸通红,见兮舞回来,便松了口气:“郎君你可叫奴好找,奴生怕郎君走丢了奴又要挨打了,快出府吧。”
兮舞一脸歉意,四下观察没有爹爹的身影,才放心地跟着家奴出了府,去了夫子堂中诵书,诵的不过是诗经礼运等书。
就这样过了几日,一日兮舞待到黄昏才回到王府,来接她的家奴已不是前几日的那个,而是大公子房中的人,自然趾高气扬些,把她领到偏房,便让她自己顺着路回去。兮舞虽这几日来来回回记着点路,但也只能凭着印象在大院小院中来回穿梭,毕竟这京兆王府实在太大了。
穿过回廊,兮舞便见前头有两个家奴小声议论着什么,“听刘管家的人说,殿下醒了,那医士也诊治过了说殿下没事,现下大公子三公子都在那儿侯着呢。”
“快,我们去看看。”两个家奴说着,便朝正堂走去。
兮舞一听,便跟着他们,一直走到正堂前,那里早就站满了家奴和婢女。
“啪!”里屋突然传来摔碎茶钟的声音,引得堂中的人议论纷纷。兮舞趁乱溜了进去,透过窗户,看见里面也满是人。
拓跋太兴跪坐在地上,淡定从容地说道:“平城连年少雨,农田没有收成,大片土地闲置着,儿子卖给当地百姓,一是为了不浪费土地,二是积财买洛州的田地,洛州城外的田地可引水灌之,比平城的收成要好,阿父如今有病在身,儿子这么做也是替阿父分忧。”
兮舞之前便听人说起过,拓跋子推有三个公子两个女儿,大女儿早年嫁与大理寺卿之子,二女儿几年前患了恶疾香消玉殒。而大公子太兴娶了鲜卑贵族步六孤家的嫡女,夫人已怀胎八月。
“拓跋太兴!”京兆王拓跋子推倚在榻上,怒目圆睁,一边咳嗽一边指着他,呵斥道:“你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趁着本王病重,私自变卖本王在京中的土地,又到洛州城外圈占农田。咳咳!”拓跋子推气得一脸惨白,剧烈的咳嗽。跪在一旁的娄氏轻拍着他的后背,轻言细语地劝说道:“殿下,别气坏了身子。”
魏国不实行官吏俸禄制,大多官员都出自门阀贵族,保留了鲜卑传统,依靠战争掠夺和赋税过着富贵奢侈的日子。而当下北方局势逐渐稳定,便有不少达官贵族开始私下圈占或买卖土地以积累钱财。兮舞不禁疑惑,那拓跋太兴的做法虽有损京兆王的名声,但却也是在为王府谋利,京兆王为何会发如此大怒?
拓跋子推却怒气未减分毫,指着拓跋太兴斥道:“本王问你,你所得钱财可有一分归还王府?本王还没咽气呢,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老子!”
帷帘虽遮住了拓跋子推的面容,但兮舞依然能感觉到他已气得浑身颤抖,大口喘着气,脸涨的通红。而拓跋太兴却面不改色,低着头不再言语。
兮舞嘴角抖了抖,不禁想笑,她似乎看明白了这场父子间的利益之争。突然有一人在她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袖,兮舞转身一瞧,原来是刘庄手下的那个家奴,今日本是他来接兮舞,相必定是京兆王醒了,他才被刘庄见到院子里侯着。
家奴将兮舞拉到院子的一处角落,悄声说道:“殿下正在气头上,郎君还是躲远些好。”
唐兮舞正要说什么,便见那边几个家奴聚在一起朝他们这边看,嘴里还在议论着些什么。
这时,王妃从院外走了进来,院子里的众人的注意力便转向她,皆跪拜行礼,王妃一听屋里的声响,便朝领头的婢女道:“殿下刚醒,就发这么大火,你们可要仔细伺候着。”说着,又朝屋里看了一眼,便被人搀扶着走出了院子。
兮舞自言道:“奇怪。”
家奴有些疑惑,“郎君,何来奇怪?”
兮舞道:“殿下在屋内训斥大公子,王妃见了却没去劝解,她这母亲做得真奇怪。”
“嘘——”家奴急忙朝兮舞嘘声,想着兮舞自恃胆大,说出这等胡话,若是被有心的人听去,恐招来麻烦,不过他素日温和,又待自己极好,于是左顾右盼一番,朝兮舞好生劝解道:“郎君有所不知,我们大公子并非现在王妃所生,他和大娘二娘都是先王妃的子女,先王妃多年前就已病故。殿下在两年前才册封了一个侧妃为王妃,而如今的王妃只有三公子一个儿子。”
兮舞这才明白,怪不得公子恒生得跋扈,原来是王府唯一有母亲的嫡子。
“那二公子呢?我进府多日,也未曾见过。”
家奴一听,迟疑了一下,才道: “二公子是殿下的庶子,本可以入朝做官,却在两年前从山崖上摔了下去,人是救活了,只是从此如痴呆一般,腿也断了,殿下想是已弃了他,将他安置在东屋,只派两个家奴照看他,想来也活不久了……”家奴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
兮舞见他抽泣起来,正想从袖中拿出绢子让他擦擦,却见他泪水鼻涕喷涌而出,形容十分狼狈,想了想,又将绢子放回袖中。
“看你这样,那二公子给过你恩惠?”相必定是对他有恩他才会念念不忘吧,兮舞心下觉着这家奴还是很重情义的。
“二公子是三个公子中最好的人哩!”那家奴说着,又怕自己惊动了人,引起别人注意,忙用衣袖抹了抹鼻涕,朝兮舞躬道:“奴失礼了,郎君还是别凑这热闹了,快些回去罢,医士方才来过,还向我问起过郎君呢。”
兮舞一听,心下慌了起来:糟了,爹爹一定是发现了我假扮阿衍。于是她急忙扭头跑出了院子。
这边唐致远屋内,萧衍心虚地站在唐致远面前,唐致远抬眼看了他一眼,道:“衍儿,当年你我初见时你才七岁,你想拜师学医,而萧家世代为官,你父亲又是两代老臣,自然不希望你跟着我这游医行走江湖。所以一直到你十二岁,才让你来拜师,你虽学医较晚,但医书却看的不少,也算勤学苦练,如今虽称不上本领高超,但也算是个医士了,你本不用再跟着为师,此次来洛州也是你执意要跟着来的,可你却不顾正业,枉费为师的苦心。”
萧衍“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说道:“师父,徒儿知错了,徒儿甘愿受罚,师父不要责怪兮舞,她是被我逼着假扮我的。”
唐致远喝了口茶,手捧着茶钟,道:“衍儿,为师对你一直寄予厚望,你的父亲希望你能入朝为官,为师则愿你能做一个好官。如今兮舞快到及笄之年,为师也想为她选一个好夫婿,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能保她一世安稳。”
萧衍一听,心中泛起万般波澜,又惊又喜,朝唐致远礼道:“师父放心,徒儿定不会辜负师父的期望。”
兮舞急匆匆地赶来,刚一进屋,便见萧衍跪在唐致远跟前,而他正襟危坐,手中捧着茶钟却不喝,兮舞不敢抬眼瞧他,又想起那京兆王把茶钟摔在地上的情形,不由得心中一颤,暗自安慰自己:这是别人家的茶钟,爹爹再气也不会摔碎吧。
唐致远看了一眼兮舞,兮舞便也“扑通”地跪在地上,“爹……师父!”
“今日之事,若是不罚你们,恐怕你们会越发胡闹。衍儿,道德经手抄一本给为师。兮舞,手抄黄帝内经。”唐致远喝了口茶,又道:“休想再偷懒混淆处罚,你们的字迹我可都认得。”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皆是无奈之感。
“如今京兆王殿下已醒,我们也不便在王府多留,过两日待殿下好转,我们就去向殿下请辞。”唐致远说着,又朝萧衍道:“你既不愿去跟着夫子,明日也不必再装样子了。”
三日后,兮舞看着几上一本厚厚的黄帝内经,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了。而萧衍却变得出奇的安静,恭恭敬敬地伏在几上抄写着,一旁的手稿早已有了厚度。
兮舞从未见他如此认真,便凑到他的几前,单手撑着下颚,看他一笔一划地抄写着《道德经》,下笔如行云流水,潇洒飘逸,不禁笑道:“你的字真真与爹爹写得毫无二致。”
萧衍眉一挑,明亮的眸子望着她,温润如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那日爹爹跟你说了些什么?他居然没有训斥我。”
萧衍停住笔,一脸云淡风轻,头也不抬地说道:“师父说你如今大了,也该嫁人了,所以就不责罚你了。”
“阿衍!”兮舞一听,又羞又恼,抬手就要朝萧衍打去,萧衍忙放下笔,拉住她的手,赔笑道:“好了好了,是我胡说。”
这时,正值唐致远从屋外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咳了两声,两人忙站起身,都羞红了脸,不敢抬头。
“衍儿,随为师去药铺抓药。”
“是,师父。”萧衍应声道。
“师父我也去。”兮舞说着,迅速走到唐致远跟前。
“你不必去,殿下的药熬好了,你端去殿下的寝屋。记住,这些王公贵族有诸多规矩,若是得罪了他们,恐会有性命之忧,你就把药汤给殿下的婢女,不要与他正面接触。”唐致远嘱咐道。
“知道了,爹爹放心吧。”兮舞笑道,她真的很想知道,这个位高权重,战功无数的京兆王拓跋子推究竟是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