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在第十一年隆冬的一个深夜,我盖着杂乱无章的沙草,蜷缩在铁笼的角落,如往常一般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海上的夜景。近海之上已经结冰,而远处的海面仍然是波涛涌动。星光清冷,散在海面,映出点点光芒;海风凌冽,吹过周身,脏乱而浓密的须发随之摇曳。
咚,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个人用手敲了一下笼子。
“您是苏如恩叔叔吗?”说话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鼻梁高挺,嘴唇宽厚,面容俊朗。皎洁的星光之下,他那白皙的脸庞与穿着的肮脏麻衣显得极不协调。
“叔叔?”我转过身去,无精打采地盯着他,想了一会儿,恍然而知自己已是而立之年,有些怅然地说,“对,是我。请问,你是?”
那年轻人歪下脑袋,目光透过我脏乱的长发抵达了我的双眼。尔后坐在地上,对我行了一个简单的扣手礼:“彦林·迦什,溟南太普贤将军宗黎之幼子,奉家父之命前来解救叔叔。”
“宗黎,太普贤将军,好耳熟的名字。”我抖了抖身上的沙草,用着因环牙铐僵直了十年余的手掌拨开脸上的长发,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发现那小子长得还真像一位故人。是了,我想起来了。宗黎,就是那位曾经和我关在一起的溟南人,那时他还只是个普贤将军。
“你是说,你能带我离开这个牢笼?”沉吟了一会儿后,我突然跳了起来,双手激动地握着铁笼说道。手指蜷曲,牵动筋骨,环牙铐上鲨鱼齿般的铁钉开始撕咬起我的双手,疼得我不住颤抖。铁链和镣铐亦随着我的双手不停抖动,撞击在铁笼的栏杆上发出金属撞击的声响。
彦林见此,赶紧起身出手将我的双腕一把握住,他似乎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话语变得有些忐忑:“叔叔,您,没事吧?千万别激动,万一招来监工的士卒就麻烦了。”
“善,我知道了。”我缓缓收回了双手,但残余的疼痛感仍使我的微微颤抖。
“您别把手收回去啊,我这就给你解开这镣铐。”彦林从衣袋里拿出了一把样貌古怪钥匙和一副寻常的手铐。
“你怎么会有环牙铐的钥匙?”我将双手伸到铁栏的空隙间,不可思议地问道。
彦林将钥匙插进锁孔,鼓捣了一会儿,咔嚓一声,左手的铁铐便开了。他一边继续开着右手铐,一边解释道:“来之前,家父命我学了一年的开锁之法,这把是撬锁专用的钥匙。”
又是咔嚓一声,右手的铁铐也开了。尽管这副环牙铐已经打开,但两圈鲨鱼齿似的铁钉依然钉在我的血肉筋骨之中,我的手掌依然无法活动。我无奈的笑了笑,伸着手说道:“我的双手用不了力,劳烦你再替我把这铁铐拔开吧。”
“嗯,好,那您忍着点。”彦林伸手握住了左手铐的上下两瓣。
“你放心,叔叔我每天挨三百记鞭子,早已不知该如何叫喊。”我看着变形的双腕,自嘲道。
嗞啦,嗞啦,咬着我十年多的两只小鲨鱼终于松开了口,带着铁锈味的暗红色浓稠血液喷涌而出,剧烈的疼痛感丝毫不亚于我当初戴上这副环牙铐时所受的。那僵直了十年余之久的十指终于可以动了,我欣喜地活动着自己的手指,全然不顾还在渗血的伤口。
“叔叔,您快把血止了吧。”彦林赶忙拿出两条布条,迅速为我包上了手腕下两圈牙印似的伤口,“另外,等您一会儿血止了,就把这副普通的铁铐戴上吧,我们暂时还出不去,需要装装样子。”
“嗯,我知道,明早之前会戴上。”我盘腿而坐,将双手搭在了膝盖上,“那,你们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而我,又需要为你们做什么?”
“嗯……我先给您说一件关于东隅洲的大事吧。”彦林再次坐下,小声说道,“您所知的东隅是滴雨不下的,但其实不然。这块土地虽然是穹顶之下最为干旱的地方,但却也有世上最大的暴雨。每隔三十年,泓泽海上的浓云就会乘着强劲的西风席卷东隅洲的上空,在盛夏的黎明化作一场持续十余日的暴雨。”
“暴雨,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意思了。”我一边听着,一边思索着,突然打断了彦林的话,“我曾经骑着翼兽在海上穿行过,每当逢上暴风骤雨时就无法前行。所以,只要这场三十年一次的暴雨来临,看守我们的这七只翼兽就无法自如地活动。那时,我们只要杀了监工和督头解可以离开。”
“没错,如叔叔所言,我们就是这样想的。”彦林见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开心的说道,“这滨海矿山里的湛如泰半以上都是我们溟南的维那。前些天,我混进这里时已经用父亲的令牌作为信物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救我?你父亲难道不怕你死在这滨海矿山吗?”我看着年轻人,漠然而言。
“我们迦什家的男儿从没有怕死的,而且父亲这样做也是为了磨砺我。至于为何救您是因为您值得救,来之前家父说您曾经打晕过一只翼兽。在您之前,可从来没有人能做到。所以,我们需要您去刺杀一个人。”
“克因瑟·夏铎?”我凝视着少年那双充满活力的眼睛,轻声问道。
彦林点了点头,说道:“届时,我们可以换上那些监工的衣服,前往迦吉威尔城。暴雨中,城墙之上的卫兵不仅无法看清我们的面容,而且无法听到我们的声音。只要拿着代表军情告急的红斑鱼旗,我们就能轻松地进入城内。而您也就可以潜入王宫之中,刺杀已至暮年的克因瑟。”
“好大的志向啊,克因瑟一死,溟北就乱了。这时宗黎再领着溟南军北上,这东隅洲就是溟南人的了。”我嗤笑一声,不轻不重地说道,“可是,我这双手戴了近十年半的环牙铐,也不知还能不能好。我目前就是个废人,你们就这么相信我能成功刺杀克因瑟吗?”
“叔叔真是聪明啊,连我们想干什么都猜得一清二楚。”彦林似乎是吃了一惊,愣了一会儿说道,“我们当然是不可能将这件大事压在您一个人身上的,因此家父命我在提前一年半潜入此处。也就是说,在暴雨来临之前,您有十八个月的时间可以用来恢复身体。据我所知,您当初和翼兽搏斗后满身是伤,可到了当天晚上就全好了。我想,这十八个月您完全可以恢复双手吧。当然,您和家父毕竟朋友一场,若您到时候还是双手残废,我们也会带您离开这里的。至于刺杀克因瑟的人,很有可能变成我。”
“难怪你会不辞辛劳来此救我,原来是不想去刺杀克因瑟。倒也是,进到侍卫众多的王宫里远比到这滨海矿山要危险。”我看透了年轻人的小心思,轻笑一声,“行吧,杀一个仇人换一份自由,这笔交易还是很值的。”
彦林闻此讪讪一笑,然后将一只晒得发硬的鲣鱼轻轻递了过来:“这是一把鲣鱼刀,您留着吧,以备不时之需。”
“鲣鱼刀?”我接过那只鲣鱼干,伸手摸了摸薄如刀片的鱼背,手指立即破开了一道口子。
“小心,这虽是条咸鱼,可也不比铁刀差多少。只要不用水泡,不用火烧,割草、杀人都绰绰有余。”彦林赶忙叮嘱道。
“从前,我只是听人说这鲣鱼晒干了比木头还硬,没想到还能制成刀。”我翻转着手里的鲣鱼刀,仔细打量起来。
“我们溟南铁少,寻常人家要么用竹片做刀,要么就用这鲣鱼干做刀。”彦林继续说道,“来之前,除了学习开锁之法,家父还命我学了这鲣鱼刀的制法。眼下正值冬季,是泓泽海东岸鲣鱼的大产之时,湛如的伙食从带鱼换成了鲣鱼。所以,我会让手下的人都贮备一些鲣鱼,为一年半后的那场暴雨和争斗储备足够多的刀具。”
“你不是说这刀经不起水泡吗?”我握着鲣鱼刀在沙草上划了划,轻松地割断了几束草秆。
“在水里泡一刻钟就会变软,所以,我们从逃离铁笼和牢房到袭杀监工只有一刻钟时间。”彦林想了想后说道。
我点了点头,思索一番后说道:“一刻钟,足够了。来日方长,此事我们从长计议。”
“嗯,往后若是有机会,我会再同叔叔商议此事。天快亮了,我得回牢房了。那么,再会。”彦林起身对我行了一个扣手礼,然后消失在了阑珊的夜色之中。
我望着远去的年轻人,缓缓解开了手上的绷带。一圈伤口上已经结了一层厚实的痂,但里边的骨肉经络却依然不见好转,只要摆手的幅度大一些就会感到十分疼痛。不过,我终归是摆脱了那副该死的环牙铐,这双手一定会好起来的。
【顾世宁:磐德二十四年三月,孝王李岩病重卧床,因其无嗣,岩弟屹入王宫主政。被李岩幽禁在永安殿的川公子不再有人监视,他戒了酒色,重新拾起了荒废多年的铁剑和经书。那年暮春的一个夜晚,他爬上了永安殿的房顶,看着王宫中央的太清殿说道:“王兄,你防我防了二十多年,没想到最后让二哥占了便宜。不过,你放心,你欠我的我定会要回来,这大权就暂时让二哥替我保管了。”
也许,虎兕会不慎落入猎人的囚笼之中,可当它出柙之时必会变得更加凶猛。长青王李川如此,慧武帝李延暮亦是如此。】(注一)
(注一:磐德二十四年即是813年,磐德是孝王李岩的年号。这一年末,孝王病逝,其弟李屹继位。新王登基,大赦天下。被幽禁多年的川公子终于重获自由,史上赫赫有名的长青王开启了他的成王之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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