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炎热的中午,前不沾村后不沾店。荷香走在路上,又晒又热又渴。实在走不动了,路边的树都差不多一样大小,便找了一棵看起来稍大的树躲荫凉,歇一会。这时她想起口袋里应该还有几个小钱,一摸果然还在,她一阵狂喜。是xiǎo jiě给她买雨花石剩下的。一数还剩六个铜钱。这几天她都是沿途乞讨,饱一顿饿一顿的。这几个铜钱居然没有想起。她是穿的斜边布扣的女式上衣,口袋从上衣怀中斜插进去,口袋深,铜钱在里面不容易摔出来。她只是撕了内衣包头、包脚,对外衣并无影响。所以铜钱还在。
她紧紧揑着几个铜钱。这时远处一个担西瓜的小贩走过来,停在路边树荫下拿头上的草帽扇风。荷香用两个铜钱买了一个不大的西瓜,坐在路边的土坎上,用手劈开,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她确实饿极了。西瓜啃得精光,她才稳住心跳,松了口气。她想起原来在陈府夏天吃西瓜的事。西瓜是早就买好了,用篮子吊下十多丈深的水井,浸在水里,要吃了才吊上来,冰凉爽口极了。刚才的西瓜吃在口里是热的。那有家里的好哟。
歇了一阵,还得走,荷香站起身继续上路。一直走到黄昏,暮鸦归巢,炊烟袅袅,才到一个村落。荷香见村边有条小溪,便下去洗了脸手,把脚上的布条解下洗净脚,现在是平原地区已经不咯脚了。她干脆打光脚走路。她从小溪底爬上来,一个年轻人笑嘻嘻的看着她说:"哈哈!你在这!"荷香一惊,待要跑、后面又是小溪。定睛一看那人,原来是周凤鸣。
荷香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扑到周先生怀里道:"周先生怎么是你?"荷香觉得很奇怪。周凤鸣拿出一张纸一边安慰荷香一边给了荷香看。
荷香停住了哭,就着苍茫暮色看到:《告江湖友人帖》:今有北京陈府,在南京夫子庙走失丫鬟一名。年约十四、五。身高一丈二、三。名荷香,有报信者:赏大洋三百;有拾得者赏大洋三千。请与北京外交部陈吟秋联系。荷香一看又哭了起来。
原来文绍青、素梅发现荷香走失后,文绍青立即拜会了当地帮会码头,托他们帮忙发帖寻找。并给了一张千元银票,说了事成后还要重谢。当时淮扬富甲天下的盐商,在养"扬州瘦马"的人家,买一个上等的女孩子做宠妾艳婢,也才大洋一千五百元。帮会的"老头子"见文绍青出三千大洋找一个丫鬟,知道这丫鬟对陈家非同一般,见文绍青出手慷慨,也就非常尽心。立即要各地码头尽快在通衢要道张贴寻人揭贴,一面派徒子徒孙从秦淮娼寮一家家开始查起。一时间江南江北数省都贴出了寻人揭帖。闹得民间沸沸扬扬。乡间一些村夫愚妇,以吪传吪,甚至传说织女偷跑下到凡间了,玉皇大帝正在派神仙下凡捉拿。另一些想钱的江湖人士也四处打探,想得这笔赏银。
周凤鸣到了南京矿路学堂后,学校就根据他的专业,派他担任勘探专业的教师。安顿下来之后,他便进城去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不想在路上看到了这个寻人揭帜,才知道荷香走失了。心中急得不得了,想到才分别几天,这荷香就出事了,要是落在安徽、河南的人贩子手中如何是好!他决定要找到荷香之后再上课。
主意打定,他向学校告了假,暂不到校上课,因为有要事处理。学校好在还没有排他的课,且离九月开学还有半个月,便同意了。
周凤鸣便开始寻找荷香。他根据最坏的打算着手。
首先,他找了南京城内zhuān mài女人的牙行,向几个卖女子入娼寮妓院的人贩打听。进牙行打过招呼,说明来意,众人都说近日不曾有人委托卖过一个蜀中女子。内中一个老辣的人贩说道:"小哥、陈家寻人的揭帖我们已经看到,这南京城内何人不知!就是龟奴们知道了,也会马上把人送还的,那五千大洋,胜过买几个女子,就是‘瘦马’也要买两三个,谁人不想!依我之见这荷香定已不在南京城内了。小哥还是到城外、长江南北去寻为好。"周凤鸣一听觉得有理,牙行内中又一人贩补充道:"我倒有一条线索,只是不知是不是?"周凤鸣说道:"说来听听。"那人说道:"江北地面上的马六子,近日不曾见他在牙行露面,听下关江面摆渡的单老爹说,近日一深夜这马六子背一女娃由单老爹摆渡过江去了。这马六子拐骗到妇孺女娃向来是委托我们牙行转手卖的,他把人带回江北令人生疑。小哥你到江边去找摆渡的单老爹再问一问,也许有结果。"
周凤鸣一听那管它真假,便跑到下关渡口找单老爹。这单老爹并不是大船摆渡的船主,而是有一只小船的捎公。白天是没有生意的,专一在晚上渡船停了,摆渡那些临时有急事要过江的人。下关江边停了无数各式船只,周凤鸣在一个离码头很远的辟静江边找到单老爹的船只,见到单老爹,给了一个大洋,说明来意。这马六子是单老爹的常客。马六子从江北拐来的妇女孩子,都是深夜搭乘单老爹的船到江南的。所以几天前的深夜他背一熟睡的女孩到江北,也使单老爹觉得蹊跷。那女孩虽然熟睡,凭江湖经验,单老爹知道是被施了mí yào的。单老爹对周凤鸣说道:"当时这马六子说是他女儿,我就不相信。你要追踪这女娃下落,你过江去找赶马车的黄白毛。马六子平时都是搭他的马车。想必那夜也是搭黄白毛的车。你到对岸一问便知。头上有一缕白毛的就是了。"
周凤鸣当即乘单老爹的船来到江北。在码头数辆等客的马车中,周凤鸣很快就找到了头上一缕白发的黄白毛。听完来意,黄白毛裂开大嘴笑道:"有这个事,那天天刚亮,马六子背个女孩就找到我。都在江湖上混饭吃,马六子说这女孩是他女儿,我也没有多问。那天挣了个他的大价钱,拉了几天,这不我昨天才回来。你现在去还找得到,马六子还在家。我把他拉到山区,我就回来了。具体地点你到了再慢慢寻访不迟。反正山区人少,互相都知道一点的。"
周凤鸣问明了马六子的家在安徽与湖北交界处的大山之中,给了黄白毛一块大洋,然后一路寻访而来。
到了安徽、湖北交界的山区,在沿途那些鸡毛小店一问,果然都说前几日看见一男子背一女娃路过。周凤鸣觉得自己找准了方向,信心满满的一路前行。这日问一路边山坡上干农活的村民:马六子的家在哪里?村民指着山深处说道:"顺这条路上走,离路边一里路的山坡上几间茅屋就是。"
周凤鸣谢过,又走有半个时辰方看见路边山坡上的茅屋。离开山路走进一看,四周无一点声息。周凤鸣立即摸出了腰间一把探矿锤,这是他在rì běn留学时,毕业典礼上学校送给每个勘探专业毕业生的纪念礼品,小巧玲珑,轻手蹑足的走进院子,仍然无人。再向里一看只见屋里横七竪八的躺着几具尸体,血还在汨汨滴流。
其时正是荷香前脚刚逃出不久。荷香不敢走山路,是顺着山沟,到了山底才上的路。故两人前后脚刚好错开。周凤鸣一看心里叫一声:苦也!他当荷香已被杀害。翻开尸体并无荷香。他将勘探锤别回腰间,便开始各屋寻找。在一小茅屋内找到一早睡未醒的老婆子。周凤鸣把老婆子带至屋外,待她洗脸清醒后,她也只说是昨夜他儿子带回一女子,说要成亲,她在厨下做饭莱应付客人,其它并不知道。
周凤鸣知她并不知道儿子及亲友已被杀,也不说破。进屋搜了一遍,在后屋找到一个褡裢内中有一些钱财,便出来对老婆子说道:"你儿子现已出远门,他叫我带些钱给你,你自己在家好好过。"老婆子道:"这个傢伙常年累月不归家,不管我老婆子死活。今天倒发了善心,给我老婆子带钱了。只是他又把那女娃带走去卖了。杀千刀的!""好了、你不要骂了。给你钱,你到前村去买点酒菜来,我吃了好赶路。"老婆子道:"好、谢过这位兄弟,往时他那些酒肉朋友都吃他,难得你。"说罢在厨房拿过篮子走了。
待她一出门,周凤鸣便找到一把山锄,在茅屋后的山坡上凹处挖出一个大坑,把几具尸体全部扔在里面埋了。又端上一些细土撤在屋里,再用清水擦干净血迹。干完这些,老婆子也买酒菜回来了。周凤鸣并不多说,吃饱喝足后告辞出门而去。
周凤鸣是个受过新式教育的人,有些人道主义的情怀。见这马六子做恶多端,合该有如此下场。但他不忍见老婆子悲伤,故他将马六子等人尸体埋了,将此事瞒过老婆子。另外他也怕动官府,妨碍了他寻找荷香的大事。
出得门来周凤鸣只好一路寻访,走过那些乡村场镇,水旱码头,都看见了陈家的寻人揭帖。他更不敢怠慢,只想快点寻找到荷香。他唯一的方法就是走到路上,看到游走四乡的小商小贩,他就上去打听。走到一个村镇,凡是客栈他也进去打听,有说见过的,有说没有见过的,好多都是似是而非,他并不气馁。
那年头单身一人走远路的女孩子几乎没有,所以周凤鸣问到那卖西瓜的小贩时,那小贩对荷香还留有印象,告诉了周凤鸣荷香的走向。他继续追踪下去。
走到村口,他正准备进村找客栈安歇,见溪边一女子有些眼熟,就在路边等着,看来一看果然是荷香,把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喊一声:"荷香!"
荷香这时看到周凤鸣,真是他乡遇故知,几天来的苦楚一个湧上来,不顾一切地抱着周凤呜痛哭起来。周凤鸣想到荷香的委屈,为止不住眼泪汪汪的。待荷香哭夠后,才告诉了找她的原委,又给荷香看了了揭帖,荷香才知道老爷和素梅姐为了找自己急得不得了。她感到很内疚。
周凤鸣说:"从揭帖的口气看,文老爷和素梅xiǎo jiě他们可能已经到北京去了。我看你也不用去南京了。干脆我带你从这里到汉阳,在那里搭京汉铁路的火车上北京。我暂时不回南京了,送你到了北京再回来。"荷香说:"那再好不过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在这里遇上周老师。"周凤鸣上下打量了一下荷香说道:"我们今晚在这里住一夜,明天给你买了衣服鞋子再走。"荷香自然同意。
二人进村找了一家客栈,周凤鸣在柜上写了号,一个一间上官房。对柜上只说荷香是自己mèi mèi,写号先生见二人年纪相差大好几岁,也不怀疑。天热,客栈为过往客商备有洗澡水。在店里的厨上吃过晚饭,荷香洗了澡,穿上周凤鸣准备的男人衣服,回客房美美的睡了一夜。第二天荷香还在睡,周凤鸣问明柜房先生、敲开村里卖衣服的小店,凑合着给荷香买了两套衣服,一双鞋,送到荷香房里。
二人吃过早饭,就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