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和三十年的春天。
秦辽之战已经结束了三十年。
那场持续了三年的战争,对于秦辽两国的所有百姓来说,都是一场噩梦。
那三年里,仅是在秦辽边境战死的两国将士总数就接近了百万。
战争带来的附加伤害,更是难以统计。
在当时,几乎边境的家家户户门前都插上了一根白色的招魂幡,希望自己亲友的亡魂能找到回家的路。
也难怪当年战后,有人用天下缟素来形容当时的情形。
而天下缟素这个词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在三年战争中,除了兴也苦,亡也苦的百姓以外,便是两国的皇帝,也死了三名。
当时战争的惨烈可见一斑。
战后的两国满目疮痍。
战争的时候,不论是双方坚壁清野的政策,还是对敌方的狠辣攻击,都让二者边境的小镇几乎全部被摧毁,而到了战争末期的时候,就是双方的边境重城,能有个囫囵样的也不过十之一二。
面对着似乎战火味道还没有彻底散去的废墟,人们并没有就此绝望。
对于已经将坚韧二字牢牢刻在骨子里的人们来说,只要活着,就总有希望。
一晃眼,便是三十年的时间。
三十年的时间,足够让人们从当年连天的战火中恢复过来。
一座座建筑在废墟中立起,一家家商铺重新开门。
人们咬着牙,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将一切恢复原状,甚至更加繁荣。
时间最是能抚平一切伤痛
而当年那些战争中涌现出的英雄,以及可歌可泣的事迹,随着亲历过战争的老人们的逝去,逐渐变成年轻人书本上的生硬文字和脑中模糊的画面。
时间最是能让人变得善忘。
大秦最北方的陷辽城,某个不起眼的民居后院。
寻常石头垒成的粗糙石桌上放着一壶酒,三个杯子。
一名穿着青色布衣的老人坐在石桌前。
他的膝上横放着一柄刀身布满斑斑锈迹,刀刃有着大大小小缺口的长刀。
老人提起酒壶,往三个酒杯里倒着略有些浑浊的酒水。
他的神态很认真,动作很慢,似乎他满腹的话语都随着酒水一起倾倒出来。
然后,他拿起面前的酒杯,轻轻撞了一下其他两个酒杯。
酒杯相撞,发出了好听的脆音。
他缓缓饮下酒水。
喝酒的时候,他的左手无意识的摩挲着膝上的长刀,动作很轻柔。
一阵风吹过,几片桃花瓣飘过老人的眼前。
老人放下酒杯,视线随着桃花瓣在风中留下的轨迹而移动。
一片花瓣落在了石桌上。
老人轻轻捻起花瓣,出神的看着它。
很久以后,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的春天,他还没有老,他和他都还在。
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在喝醉以后,总喜欢大声嚷嚷着自己的理想。
哪怕当时他们住的是城外的破败道观,吃不饱穿不暖,偶尔奢侈一次,也喝的是最劣质的酒水,下酒的是最便宜的花生豆腐。
然而那艰苦的环境似乎也没有减去一丝一毫三人心中莫名其妙的豪气,和对美好未来的期望。
想着过去那些或荒唐或伤感的事情,老人情不自禁的屈指轻轻弹了一下长刀。
酒杯里的酒水轻轻摆动起来,荡起层层涟漪,却没有一滴溅出来。
长刀微微一震。
刀身上的锈迹片片剥离,露出了黝黑黯淡的刀身。
“嗤嗤嗤”,细微的声音响起,那些飘过老人面前的花瓣片片裂开。
老人轻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在微风中飞舞的碎裂花瓣一片片停滞在空中,形成了一幅静止的画面。
下一刻,小院内狂风骤起,花瓣被狂风卷起,向着天空飞去。
老人抬起头,看着花瓣从空中落下,如同一场花雨。
“噗噗噗”,剥离了刀身的锈斑深深没入老人身边的土中,扎出一个个深不见底的小洞。
“嗡嗡嗡”,黑色的长刀颤抖着发出了低吟,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渴望着什么。
空气中有着淡淡的血腥气味弥漫开。
老人的手轻轻放在了长刀上。
他的双手枯黄瘦削,就像死去多年的枯树枝。
随着老人的动作,长刀缓缓恢复平静。
老人低下头,伤感的看着膝上刀刃上满是缺口的黑刀。
这位老伙计和他一样,都已经垂垂老矣,不复当年。
老人再次倒了一杯酒。
他想起前不久去酒楼买酒,听见吃饭客人们闲聊的时候。
除了家长里短,话题中总是不离前不久哪位少侠击败了成名已久的老魔头,哪位门派中的女侠又被评为十大仙子。
江湖似乎变了,似乎又没变。
没变的是江湖永远不缺话题。
变的是那些话题里少了很多熟悉的名字。
安心,谢生佛,百里常胜,宫雷,刘神仙。。。
这些名字好像已经没有人说起了。
平安剑,富贵刀,长寿陷阵最无敌。
现在的江湖,可还记得这样一句话?
还记得自己三人终于博出偌大名头的那天,平安那小子没高兴几天,就开始后悔当初应该不用剑的。
平安剑,平安贱,这话怎么听着不是一句好话呢?
那个时候,就算是三人里最厚道的长寿,也笑话了平安好久。
老人缓缓转动着手里的酒杯,想着那些或温情或悲壮的过去,心中忽然有股郁愤不平之气渐起。
他轻轻弹着酒杯,放声高歌:
“青衫仗剑行千里,悲歌多响燕赵地。落叶萧,长刀吟,谁挽长弓破天惊?兄弟义,儿女情,谁在深闺泪满襟。。。江湖儿郎江湖老,犹记青梅佳人笑。。。江湖儿郎江湖死,不羡富贵王侯子。。。”
歌声渐止,老人放下酒杯,哈哈大笑“平安,长寿,我们再走一次江湖如何?总不能让这江湖,彻底忘了我们。”
他站了起来,走出了后院,打了一个唿哨。
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跌跌撞撞的跑向他。
老人拍了拍凑向自己的老马,右手提着黑刀,左手牵起缰绳,走出民居,一步步走向城外。
两名青年并肩站在门口,看着老人离开的方向,泪流满面。
此时正是快要关城门的时候,无数人向着城内蜂拥而入。
似乎只有老人一人向着城外走去,就像是一条逆流而上的鱼。
夕阳下,老人提着刀牵着马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很孤单。
此情此景,就像很多年前,他扔下一生富贵,义无返顾的踏入江湖那天。
祥和二十年的春天,一名老人牵着一匹老马,提着一把残缺的黑刀,背着一把寻常的铁剑,在一月之内,转战六千里,独自一人剿灭了北辽仇秦势力组建,在大秦江湖搞风搞雨的破秦堂。
不论是破秦堂堂主,还是普通成员,亦或是在背后支持破秦堂的北辽王侯,尽被枭首。
破秦堂的最大支持者,当今辽帝的亲叔叔不惜以身做饵,想要引出老人,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老人先是单骑踏破重重守卫,一剑破去铁甲四千九,然后再一刀砍下头颅。
煊赫一时的破秦堂,宣告彻底破灭。
而那名老人站在尸山血海之中,看着惊慌的围观群众,淡淡说了一句话,飘然离去。
那一天,人们再次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一句老话。
平安剑,富贵刀,长寿陷阵最无敌。
那一天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那名老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