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璃坐在大片竹席上,身前摆了一套齐全的笔墨纸砚,身后的紫薇花,色红艳丽。凉风阵阵,扑簌簌芳华飘落,撒满他的绢帛,不过多时便被他拂去。
这颗紫薇树,是若耶托人为她寻得,当时只是颗快要死亡的枯树,经过她多年的悉心照料,现今出落得愈发大方了。
精致的紫毫笔正飞速地在绢帛上划出一个个字来,那速度快得几乎都能刮起倒挂龙。若耶托着茶盏,慢悠悠地看着白璃急出满头大汗。
“你慢些”
“你再慢些”
“慢些,慢些,我写字跟不上你”
若耶的耳朵快被他吵得生出茧来,一把夺过白璃里的笔,啐道:“说了我帮你整理,你非得自己写,火急火燎的好没意思。”
白璃想要抢回自己的笔,若耶硬是不肯给,他啧啧叹道:“呦,如今跟了北帝君,脾气跟着可涨了不少。你帮我整理?就你老夫子死前教你的几个字,我掰着指头都能数清。”
若耶听了有些不乐意,“老夫子教会我的是不多,可后来我自学了许多。白无常,你瞧不起人!”
“行行行,六界之大,我就瞧得起你。”白璃服软,紧着拿回笔蘸一下墨道:“我这人须得自己写一遍,才能把事儿给记透彻了。赶紧的你继续说,北帝君还喜欢甚么?”
若耶不紧不慢地喝下一口茶,急得白璃抓耳挠腮。照君难得合作一次,奉命上了天界,如此绝佳良,白璃必须掌握了,势要将照君喜好了解的一清二楚。他可是历届北帝君面前的红人,眼瞧这届已经失宠,只能想着法子补救。按着点来溜须拍马,应该会事半功倍。
见若耶半天不吐一句,他催促道:“赶紧的,别拖沓。”
若耶清了清嗓子,斜了一眼白璃,“北帝君爱自己跟自己下棋,而且最后一定是两败俱伤,下棋这一招,你还是放弃罢。”
白璃握着笔的顿了顿,很自觉地将这一个要点划除。若耶接着道:“他爱喝酒,目前为止,我就见过他喝过一种酒,大概是除了御溪仙尊的梅子酿,不喜欢喝其他的,这点你也可以放弃了。还有,他不喜光,房间里总是昏昏暗暗的”
“有没有可控性强的,前几个答案都已经注定了,我就算有心也无力啊。”白璃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北帝君喝茶不喜吃到茶叶,所以要用漉水囊将茶叶滤去,这点算有可控性么?”
“算!算!接着说!”
若耶放下茶盏,拾起掉在地上的紫薇花,回忆道:“他喝茶喜欢喝烫的,不喜欢喝凉的,最不能忍受那不温不火的。”
论及这点小小细节,里面的章真就大了,这可是若耶琢磨了数月才得到的真理。
那时她以为,只要每日准时端上盏茶,服侍北帝君这事也就算圆满完成了。只是万万没想到,事情远不如她想得那般简单。
且不论那清天的阙汐,五百年才出株,是多么的珍贵。也不管那大罗天的星露,百年才能装满一小瓶子,有多么的难得。于她最棘的问题,是照君根本就不喝她泡的茶。
那几个月里,那茶都是暖融融进,冰冰凉出,除了水温上的变化,其余一点没变。
真真儿是白白浪费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好茶!
若耶怀疑是不是罗酆鬼帝老糊涂,把照君的本意给曲解了,许是他从来没同意若耶为他端茶送水。
她也将这个猜想,委婉地告知罗酆鬼帝,最后只挨得一顿批。
果然,无论是人间还是冥间,道理都是一样的,官大的都没有错,错都在那些小人物身上。
她想方设法让照君喝下她泡的茶,实不舍得他再糟践这样的好东西。既然材料都已固定,只能从泡茶的方法着。她试过火,也用过武火。她放过冰块,也滴过梅汁。
只是照君这人真的一点都不给面子,阙汐和星露都快见底了,他还是一口不喝。
最后,她也恼了,打算甚么都不做了。反正茶都煮了,他爱喝不喝。
这一次,才煮好茶,就看见罗酆鬼帝软着身子进来,说有要事禀告。若耶摆弄茗器的同时,竖着耳朵偷听罗酆鬼帝所言之事,那事可怕得竟让她连连抖了下。
短短一夜之间,冥界一百个鬼同时消失不见,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罗酆鬼帝为此事愁得头发都白了大半。
听得入神,若耶很自然地将一盏还未放凉的茶递到了照君面前,待她反应过来想去夺,却发现照君接过茶盏,浅浅品了一口。
若耶当即懵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难道这竟是照君一直不愿喝茶的惊天真相?
为了确认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第二次等茶一烧开,若耶便立马捧着茶盏去到照君身前,果不其然,他还真不怕被烫,几口便将一盏热气腾腾的茶饮尽。
活着的时候,若耶总听老辈儿们苦口婆心地劝诫后生,喝茶不宜过烫,一是味苦,二是伤身,如今却遇着一个反其道的主儿。
经过这一事,若耶更加坚信一点。实不能拿人的思路,来考虑神的喜好。人和神真的是有本质上的区别。
就若耶为照君端茶送水一事来说,毫无疑问,这是别人永世都修不来的福分。天界帝尊,岂是常人得见,更别说一日得见次了。
当然,天大的福分之下,自会有地广的难处。好如照君那六界出了名的怪脾气。
这一点,若耶倒很能理解。毕竟照君是刚从天界下来,对冥界一时难以适应。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脾气臭自然正常。
只是不久之后,冥界来了一个天神,把若耶唯一能理解照君的理由也给打碎了。
照君从天界回来后,脸色就怪怪的。说生气罢,也不像,可绝对谈不上有好事。他从那边带来了一份帝喻,一直扔在木架上也不去理,都沾上了灰。
若耶帮他泡好了茶,就拿着抹布去整理书架。明眼上是忍受不了灰尘,实际还是想借着打扫的由头偷瞧帝喻的内容。
刚碰到那道明晃晃的帝喻,照君的声音就从脑后传来,“别动。”
乖乖,她做事都那么隐蔽了,就这还被他发现呀?她缩着,转过身笑道:“北帝君,我看它上面有灰,就想帮忙扫扫。”
照君道:“又不是甚么好东西,扔了罢。”
“这可是帝喻啊,这样子随便扔了,会不会被砍头啊?”
这时照君抬头,像看见蠢货般嫌弃地看她。若耶秒懂他的意思,赶紧伸去拿帝喻,笨笨脚地扯了一头忘了另一头,哗啦一声,整道帝喻直挺挺地从她脚下,一直铺到照君那边。
黄绸上的红字细细密密,看这架势怕是有万字以上。帝喻首句,若耶所见为:混沌之先,太无空焉。混沌之始,太和寄焉。窈窈冥冥,是为太易。元气未形,渐为太初。元气始萌,次谓太始。形气始端,又谓太素。形气有质,复谓太极
这都扯到开天辟地上去了,帝喻上面的内容是有多严重,这可断断扔不得,要是上面的神追究起来,照君他们是奈何不了,可她就惨了,很有可能扔了帝喻后,就要被打入地狱。以这么狗血的理由进入地狱,她也算是行“开天辟地”这样的伟事了。
她收好帝喻,灰溜溜地走到照君身边,欲言又止。照君道:“说,甚么事。”
“既然要扔,北帝君将帝喻送与我可好?我还没见过天上的圣旨长甚么样呢虽然我人间的圣旨也没见过。”
“方才你不是见了。”
“帝喻这般神圣,须得仔细观摩才是,刚才时间太短,还未看清上面写了甚么。”
照君冷笑道:“都是一些废话。”
“开天辟地那一段,也是废话?”
“那一段是废话的祖宗。”照君淡淡道:“你若执意想要那块破布,拿去好了。”
破布?若耶脑袋上出现道黑线。她往前走了几步,笑盈盈道:“北帝君您大悲大愿,大圣大慈,此等恩情水不能溺,火不能灭,小人日后定当衔环结草,以报恩德”眉飞色舞,乐不可支地说了一大堆。
马屁拍过头,其实是件很不好的事。照君听完若耶一番轰轰烈烈,见她如此感恩戴德,于是乎,给了她一个表现的会。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眼底滑过一丝狡黠,“既然你如此懂得感恩,那就报恩给我看。”
若耶怔了怔,“不知北帝君此话何意?”
“明日泰山神会来冥界赴任,你想法子让他打消来见我的念头。”
“赴任?冥界不是没有空缺么?”
照君沉默了会儿,“没了空缺,可以新设一个。千年内我不得变卦,他倒是找了一个好方法。”
“好方法?”若耶不解,“哪里好了?”
这一次,照君直接无视了她,扬让她出去。若耶退下后,立马去找了白璃,向他打听泰山神究竟为何神。
白璃刚开始对若耶无端问及泰山神感到莫名其妙,等听了她的解释,他似乎是知道了甚么重大事件。
“原来前几日的传闻是真的!”
“甚么传闻?”若耶很好奇。
白璃道:“因近日冥界无端消失百鬼,惊动了天帝,天帝因此责难了北帝君。”白璃凑过头去,故意放低声音,“而且还听说,许多人状告北帝君在其位不谋其职,天帝震怒,令派了一位天神处理百鬼事件。最关键的是,不是协同,是统领。”
“你是说,冥界易主了?”
白璃点头,“怕是如此,看来这位泰山神来头不小,我得去打听打听,只是明日他就到了,你怎么也不早和我说”
白璃向来絮叨,一句话能够反反复复数十遍,余下的话若耶也没那个心思再去听,她回想那道帝喻,混沌乾坤,原非金玉,实一道催命符,更要命的是她当时还像要个宝贝似地向他讨要。她拍了拍项上这块榆木疙瘩,恨自己向地狱又迈近了一步。
第二日,泰山神如期而至。只要是冥界在职的,都去迎接了他。
见到泰山神的第一眼,若耶就纳了闷,同样是神仙,模样怎么可以差别那么大!
那泰山神看上去似有耄耋之年,问了白璃才晓,他的岁数竟比兰御溪还小一百岁。与泰山神并行的是一个瘦小童仆,稚气未脱,却有一双犀利的眼睛。他自左往右扫了一遍,那小眼神就像一把刀似的,能杀人于无形。
而那泰山神倒是长得和蔼可亲,胡子和眉毛都雪白雪白,几乎垂到了腰上。颧骨高而凸出,笑起来时像是在脸上堆了两座小山丘。
泰山神与鬼帝寒暄了几句,还未到一盏茶的功夫,他便要急着见照君。罗酆鬼帝面露难意,一咬牙把这烫山芋推到了若耶身上。
若耶叫苦连天,却又不得不吞下这滚烫的山芋。哪怕五脏六腑皆被烫熟,她也要笑着编出一段好戏来。
“北帝君今日怕是不方便罢。”
“哦,难不成是出了甚么事?那这样我就更应该去拜见帝尊了。”泰山神诚惶诚恐道。
“没有,没有,没发生甚么事。只是昨夜北帝君因念您今日赴任,心太喜,便多喝了几杯,一早醒来只觉头痛欲裂。尽管如此,他还执意打算为您接风洗尘,却不料夜间受凉,加之酒意未消,最后”若耶长叹一声,“晕睡过去了。”
有因有果,有头有尾,加之她感情真挚,这段故事应该无懈可击了罢。正当若耶为自己的灵暗暗窃喜之际,泰山神却脸色大变,不顾她如何阻拦,一股劲闯入了太阴宫,嘴上还嚷嚷着“小神有愧,小神有愧”。
太阴宫门被泰山神推开,里头的照君面色淡冷地盯着立在门口的几人,极寒的眼神在若耶身上停了半晌,吓得若耶差点当即哭了出来。
泰山神见照君好端端坐在那里,冁然而笑道:“小神何德何能,竟让帝尊因小神而圣体不适,所幸帝尊并无大碍,不然让小神如何使得。”
照君完全听不懂眼前这糟老头在乱说些甚么,只是笃定那个女人一定没干甚么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