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头街头,自有一座青瓦红楼,似隔了仙山云雾,在萧瑟的酆都城里,保有着凤楼龙阙的清光。茶浓香楼,一个白发老者捧着热茶推开了一间雅阁的门。
“洛水一别尚且历历在目,殊不知俯仰之间已有千年。”老者将茶盏置于案上,眯起双眼笑道:“应龙大人,一切可都安好?”
雅阁里,另有一名青年沿窗而坐,芙蓉花开醉红楼,娇艳如荷,衬映了他额间一块藏蓝石护额。
敖玦拿起茶,浅浅地喝了一口,“我都很好,不知笈老从太皇天来到冥界,诸事可否顺当?”
“这里虽说不比太皇天清净,却是逍遥得很,也没那么多仙规戒律。每日守着这家茶楼,与宾客们话话家常,打发打发时间。大家都念在我生前是金仙,待我也很是和善。”
敖玦点了点头,“对笈老你我一直心有愧疚,当初答应要保你仙身,只不过我人微言轻,起不了多少作用。”他抬起眼皮子看笈老一眼,淡淡道:“现见你如此,便是好了。”
“大人何出此言,当初要不是大人去向天帝求情,小仙犯下的弥天大错,就算灰飞烟灭也不够抵罪,哪还会有此刻的自在。”笈老朝着敖玦行了大礼,右拍了拍心口俨然道:“大人莫要再说一些愧疚于小仙的话语,否然令小仙何地自容?”
敖玦清笑了两声,摇摇头道:“我也就是口上说说,心里并没有真正感到愧疚,你用不着无地自容。”
笈老这时也笑出了声,“这才是我所知的应龙大人,先前那般严肃拘谨,小仙都怀疑眼前这位是假的了。”
冥界五大鬼城,最美丽是东方桃都,最繁华是央陀罗。
酆都作为鬼城之首,却是残破得没个样子,平日要是没甚么事务,谁也不愿去。笈老把茶馆开在这样一个地方,按理说再怎么也挨不过百年,岂料千年过去了,不仅将生意做得红火,还一并改变了酆都凄凉的面貌。
倒也不是他精通茶道,而是他摸准了世人的好奇心。
浩浩乾坤,规分为神、仙、魔、妖、人、冥六界。神仙居众天之上,与各界往来甚少,自然会被赋予上一层空虚渺茫的神秘。正巧笈老在天界的职务是神农座编修,负责天界史籍的实际编修。熟通天界政典事故的他,编纂了一本又一本的纪传典籍供世人免费阅读。
果不其然,典籍一出,茶馆门庭若市,赚了大把银子的笈老将棠楼翻新数次,一次比一次华丽。
雅阁之所以被冠以“雅”,在笈老看来,少不得墙壁上那些泼墨画和点缀着金花的轻烟罗帐,兽炉里燃着仙界才有的香料,袅袅烟气,能令人放下心一切烦恼。敖玦也受其影响,心绪颇佳的他讨要了一壶花雕,打算与笈老喝上几杯。
酒过巡,笈老不胜酒力,寻了个由头出去了。
午后的酆都很安静,头街上没几个人,偶尔几个幽魂从雕花窗前过,因敖玦身上散发出的神力,也不敢过多逗留。
正当敖玦一人喝酒无趣,欲小睡片刻,楼下传来了一个声音,“有人在么?”
原本已有分醉意的敖玦,一下激醒了过来。他透过雕花窗往楼下望去,却甚么都看不到。
“鬼差大人驾临小店,可有甚么事情?”
“也没别的事,我就是慕名而来,大家都说棠楼里住着位仙人,就来看看。”声音再次响起,敖玦听了半晌,面上的肌肉越来越僵硬。
分明冥界里除了笈老便再无旧识,如何这声音会这般令他心头一颤。
“可不巧,仙人此刻正好出去了,不在店。”笈老的说话声打断了敖玦的思绪,他将身子往外探,这才隐约瞧见了一个红色背影。
“那店家可知,仙人去往何方?”
“仙人的行踪,岂可随意得知?”
女子离开后,敖玦叫来了笈老,问道:“楼下是甚么人?”
“哦,是接魂的鬼差。”
“她叫甚么名字?”
笈老想了一会儿,“好像是叫若耶,小仙也不太了解。”
敖玦偏过头,静静地看着雕窗,陷入了沉默。见他如此,笈老不安道:“大人,可是有甚么地方不妥么?”
仙兽吐香,雕窗射影,木芙蓉花艳十里香,黯淡了水晕墨章。敖玦额心的那块藏蓝石闪着微光,衬得他面容轩昂精致。他侧头低垂眉目,心事重重。
他了解她,就算跑去天涯海角,依她的性子,再怎么也不会委屈自己来到冥间。
果然时间是一样很恐怖的东西,在抹除当初的钻心之痛后,能让人渐渐忘却伤痛,甚至全当没发生过一样。倘若不是听见与她相似的声音,他都有多久没想起她了。
“大人?应龙大人?”笈老轻轻拍了下敖玦的肩膀。
敖玦微微愕然地抬过头来,眼闪烁着淡弱的水光,“没事,我只是在奇怪,冥界里的鬼差也会是厉鬼。”
“这位鬼差姑娘来头可是不小!不仅和黑白无常二位私交甚好,就连北帝君待她也与常人有异。”笈老的声音很小心,只不过在“北帝君”字上却故意加重了语气。
敖玦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这么说来,果然是了。”
“大人”笈老往四处望了望,突然压低了嗓门问道:“大人可知现任北帝君的神阶?”
敖玦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摇头说道:“不知道。”
“小仙笃定那位不是仙,必然是神界之人,却不知具体是哪一位。大人时常往来仙神二界,就没听得甚么风声?”
敖玦道:“神界有四天,光是神君就有百位,我实在不知。”
笈老脑海里带着问号,却不敢再细问下去,只能点头称是,“也是,人间向来不缺修仙问道之人,一波一波的散仙涌到上面,天界都快仙满为害了。”
“笈老的仙脉依旧不减当年,即便是在冥界,对天庭之事也是了如指掌。”敖玦拿起杯盏,意味深重地喝了一口。
笈老楞住,两笨拙地为敖玦添茶,“大人说笑,小仙脱离仙界已有千年,如何还会知晓那里的事情,方才所说不过是小仙臆测,都不算数。”
等了半天也不见敖玦接话,笈老的心跳越来越急促,快得就像是要蹦出来一般。他吐出一口气,努力用轻松口气引开话题:“仙人去了陀罗州还不曾回来?”
“昨夜念珍已去寻了,只是当下就连他也没了音讯。”敖玦拿起茶,对着轻轻吹了几口。
“陀罗州风气不好,况且仙人的身份又那么敏感,确不是久留之地。”
敖玦托着茶盏的微微一怔,眼神倏地冷了下来,“你如何会认为那位的身份敏感?”
“这能让大人相陪,岂会是寻常人。再说总归是位仙人,应该要注意些,不是么?”
敖玦放下茶杯,冷笑一声,“他不过是寻常的散仙,并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只是你说的没错,再怎么也是神仙,不能让他出事。”
笈老虽说是天界过客,也曾位及金仙,散仙是甚么道行,他心知肚明。与敖玦同行的仙人,称他作仙人已算保守,尽管他隐藏了大部分神力,还是不能掩盖他强大的事实。
乘龙者已居神位,更何况这条龙,还是六界唯一一条应龙。
只不过,既是敖玦刻意隐瞒此人身份,自也有其必须隐瞒的道理,笈老虽好奇,倒也没再打听,“是是是,小仙这就为大人置办车辇。”
若耶在棠楼吃了一碗闭门羹后,就想碰碰运气去陀罗州走走。换作之前,她可宁死不去,只不过现在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身披鬼帝光环的她一路走到头街尽头,过了一座城门,总算是见识到了有地狱之称的陀罗州。绛红色的楼宇重重叠叠,均挂满了由白骨制成的歧路灯,金灿灿的灯火是吉量的眼睛。
忘川河水穿城而过,水色却呈现出诡异的苍白。上面飘着一只船,独眼船夫坐在船头,也不接客,只抬头望着天,任凭船飘到西飘到东。
街上的人群攘来熙往,却与寻常的热闹不同,这里安静的有些反常。潮湿的空气飘着死鳐鱼的酸臭味,仿佛吸上几口就被抽干了精气。
闹市段是一幢五层楼高的铺子,镶金嵌玉的富丽华美,自外而内的豪门气质,象牙掐丝招牌上题着:长安钱庄。
冥界大大小小有上百家钱庄,都是源自这家长安钱庄。钱庄买卖并不稀奇,吸引人的却是钱庄的主人。
开天辟地初,天地仅有两界。神主天,魔入地,各占一界。后来魔族生事,天帝派遣天神降魔,六方魔王被封印,仅有一位魔王险象环生,在封印尚未完成前逃了出来。
而戏剧性的是,越狱的魔王竟然是六个当最年轻,也是最弱小的一个。
涉世未深的魔王继位不久便遭如此变故,根基尚未稳固,摆在他身前的只有两条路,除了逃就是躲,销声匿迹近万年,降魔风声淡后,他的身影才重新出现在地狱。
在世人印象,魔王都不是善类,丧心病狂,作恶多端甚至可以当做他们的名字。人人都断定他回地狱是为了重整魔兵,从而去营救他的叔伯们,就连上界都曾为此布兵千万。然而神乎其神的是,魔王到了地狱做的第一件事,仅是在陀罗州开了家钱庄,也就是上头提到的长安钱庄。
特立独行的他,从不惹是生非,为人低调不说还理了一好财。短短数百年间,便掌控了冥界财路命脉,垄断几乎八成的买卖,甚么赌坊、娼馆、酒楼、布庄、客栈似是在他眼里除了那沉甸甸的金子,其余一切皆是烟云。
钱庄门前笔直地停着四辆异兽马车,异兽白首赤尾,鸣音如谣。十月朝临近,上头烧的纸钱无数,数十个小斯正往马车上搬运白色铜钱,准备将钱送往各方鬼城。
生意兴隆的还有钱庄对面的寒衣铺,照样是五层高楼,与钱庄明显的炫富不同,寒衣铺要更为内敛。淡淡的檀木香匾额,伴随着精致雕花。窗门皆半掩,露出半角轻烟罗帐。
被异兽拖拽的马车驰骋而过,带起的风吹落满街的白花,也吹开了寒衣铺的一扇窗。
轻纱飘然,寒兰沁香,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了罗幔之下。素白色的衣裙,没有一星半点的装饰,素雅清丽,至真至纯,尽善尽美。本该是九天之外的仙子,偏被狠绝的血眸困在了地狱。
世有不食烟火者,似稀云淡雾,当云雾染上红霞,朵朵红花繁复叠层,开的热烈,也就有了另一段浓如猩血的凄美。
窗前的女子,若耶是见过的。不仅如此,那双眼睛里的悲哀,至今都无法令她忘却。
正被眼前如仙如画的美人醉得眼花缭乱,一双修长的伸过来,撩起一缕她的头发,接着便听到了一声佞笑,“好浓重的戾气。”
若耶猛地回神,往后退了一步。只见一个用面具遮了半边脸的绿衣男子挡在她身前,乌黑的嘴角带着笑,妖气逼人,“老远就闻能到你身上的戾气,找你可废了我不少功夫。”
若耶深知不妙,握紧血玥剑往后退了步,“你是甚么人?”
“他不是人,是一条专挑美人姑娘下的毒蛇。”箜篌般的笑声自远而近,清澈柔美。下一秒,一只淡紫色的袖子搭在了绿衣男子的肩上,是另一位姿色卓越的公子。灰蓝色的眼睛泛着光彩,朝着若耶微微笑道:“鬼姑娘,他这人性格泼辣狠毒,可不好与他走得太近。”
绿衣男子甩开了他的,掸了掸肩头,不耐烦地说道:“是非之地,总能遇见些污秽之物。”
紫衣公子清笑了几声,走到若耶身边,动作自然地搂住了她的肩膀,微微眯着双眼对着绿衣男子说道:“口舌之瘾尖酸刻薄,本公子不与你计较。”
这两人,一上来连招呼都没打全,就急着掐起来。绿衣服的原本是冰块脸,此刻脸憋得通红,就像快融化了般,就差冒出热气了。而紫衣服的表面上虽绷着笑,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脸让人看着也怪别扭的。
看样子,俩人之间结下的仇怨还真是不小,应该给他们留点空间,好好解决才是。
缩了身想悄悄绕道玩消失,却不料还没走几步就被绿衣男子拽了回去,若耶正要转身去打,远处滚来一团白球,“砰”地一声打在绿色的胸膛,而后绿衣男子随之飞出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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