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点点,晓月如钩。
马蹄声踏破清晨的寂静,如月人在马上,一路向东疾驰。
小风带着十名战士已经出发了三天,而小风带队行军的速度向来是出了名的快,因此他加紧追赶。
从函谷关出发,沿途皆是山林旷野,人迹罕至,慢说驿馆马店,便是个能借宿的农家也很难遇到。风餐露宿了两日,离洛京距离越来越近,道路逐渐平坦宽阔,不时可见农田屋舍点缀山间,偶尔还连成村落,但都很小,往往只是几户人家,一晃即过。
鸡犬之声相闻,一片祥和之中,难掩萧条肃杀之意。
一百年前,天怒降临,不可一世的秦国被来历不明的黑雾覆盖,从此化为魔境。
虽然没有被黑雾侵袭,但离秦国较近的周国似乎也连带着被上天迁怒和诅咒,世代耕作的土地变得异常贫瘠,无数平民包括贵族被迫流落他乡,举国荒芜,人口凋零。
这一日策马赶路到了下午,眼见日头慢慢偏向身后,人饿马乏。寻了处有溪水的山坡,让坐骑自己啜饮山泉,啃食青草。如月到小树林中捕了一只野兔,就着溪水洗剥干净,挂到马鞍上,自己翻身上马,又向前奔驰四五里路,耳边听见隆隆水声,便看到李老汉家的酒帘子从路边高高地挑出来。
李老汉的酒铺就在紧挨浩荡大河的渔村村口,之前每到这里打尖过夜,李老汉都会额外请如月喝一杯酒。那是一种很烧喉咙的酒,很难喝,却带着滚烫烫的热情。
想到这里,如月的嘴角浮现出温暖的笑意,催快马匹,转眼到了酒铺门前,翻身下马,满心期待须发皆白的李老汉与往常一样笑脸盈盈地迎出来,从他手里接过缰绳,说一声“原来是如月将军,快到里面坐!”
但这次迎出来的,却是一名年轻男子。年轻男子见如月到来,满脸兴奋之色,不等他站稳,劈头就问:“我帮你把马牵去马棚可好?”
这年轻男子竟是武士装束,身穿轻甲,轻甲无袖,露出两条肌肉虬结的臂膀,双目炯炯有神,望着如月。
如月愣住,口中迟疑着吐出一个“好”字,那武士立即喜不自胜的样子,接过缰绳,牵马自去。
那武士轻甲上带有金色飞鹿的纹样,如月认得是魏国金天家的图腾,心中颇感莫名,手里提着野兔走进酒铺。酒铺里已有几个客人,都是村夫渔民打扮,各坐桌边。李老汉坐在柜台后面,愁眉苦脸,见如月进来,挤出一丝苦笑,也不起身接待。
如月暗觉奇怪,冲李老汉点点头,按例走到酒铺中央的火塘边盘腿坐下,“李老汉,借你火塘烤只兔子,快给我打半斤酒来!”拿起火塘边的木棍穿过野兔,架在火上炙烤。
等了半天不见酒来,转头一看,李老汉坐在柜台后一动未动,仍是愁眉不展的模样。如月道:“李老汉,我的酒呢?”
“来啦!来啦!”那年轻武士从外面跑了进来,他身材高大,跑动间虎虎生风,威势惊人,蹬蹬蹬来到如月跟前,“我帮你拿酒来可好?”
周家以礼治天下,讲究身份等级,名门贵族家的堂堂武士,居然在这荒郊小店替人牵马沽酒,实是不可思议。如月瞧瞧这武士,又瞧瞧李老汉,见李老汉面无表情,武士眼中则满是殷切,一副极其想为自己打酒而后快的样子,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好”字又迟疑着从牙缝冒出来。
武士立时满脸欢喜,转身钻进后堂。一个小纸团扑簌簌滚到如月身边,如月拾起打开,上面写着四个字,“将军救命”,转脸看去,正好撞上李老汉从柜台后望来恐慌求助的眼神。
刚想开口询问,那武士又从后堂钻了出来,如月忙将纸条藏起。武士双臂环抱一只大酒缸,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咣”的一声放在如月身边,酒水溅了一地,道:“喝吧!”
如月见那满满一缸酒,怕有两三百斤重,心想,我只要半斤酒,你怎么把店里的酒缸给我端来了,还洒得到处都是。正诧异间,只见那武士轻抚眉心,脸上露出喜悦表情,不再理会如月,转身走到一个中年村夫模样的客人桌前,问:“我也帮你拿酒来可好?”
那中年村夫似乎十分害怕,低着头不敢看那武士,嗫喏了半天没有答话。
那武士突然重重地一拍桌子,桌面登时碎掉半边,暴喝道:“我也帮你拿酒来可好!?”
这一声吼如同半空中打了个响雷,中年村夫浑身一激灵,吓得差点掉到凳子下面去。武士又转身朝向旁边桌上一名老年渔民样貌的客人,做个深呼吸,柔声道:“我帮你拿酒来可好?”
老年渔民颤声道:“好……好……”
那武士一摸眉心,怒道:“不算!不算!告诉你须得诚心诚意请我帮忙,才能做数,不然都做不得数!”
老年渔民哆哆嗦嗦道:“好……我诚、诚心诚意请你,帮我打、打斤酒来。”
那武士将手捂着双眉之间,气急败坏地一跺脚,道:“不成!不成!你这是虚情假意,你既然请人帮忙,怎能如此不诚心!”
店中的几名客人都低头缩脖,不敢搭话,先前那中年村夫壮起胆子,小声说道:“大人……我、我们几个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在请、请您帮忙,现在都只想回家,不敢再有劳大人……”
那武士摇头道:“不可!不可!我今天做好事还没做够,你们怎能回家?”
中年村夫道:“我们这一天吃了七八顿饭,李老板家的饭菜都被我们吃完了,肩膀捏过十几遍,连脚都用热水烫过好几回,现在浑身上下都舒坦得很,实在没有什么再需要请大人帮忙的了……”
那武士道:“要不我再帮你们捏捏肩膀可好?”
坐对面的客人一听这话,咣啷一声连人带凳摔到地上。那中年村夫连忙扶起,哀声道:“我这亲家先前骨头被大人捏断了几根,怕再承受不起……”
那武士怒道:“那是我第一次给人捏肩膀,掌握不了轻重,后面再给你们几个捏时,又有哪个骨头断了?”
中年村夫吓得又一激灵,忙道:“没有!没有!后面再捏,力道分寸,都恰到好处……”
那武士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吓人,努力放缓口气,关切道:“你亲家没事吧,对了,你那女婿呢?”
中年村夫道:“他、他无福消受,先前说错话,被大人您扔到窗户外面去了……”窗户底下传来shēn yín之声,显是有人摔得不轻。
旁边那老年渔民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哭丧着脸对武士道:“大、大人,老汉体力再难支撑,还望大人开恩,放老汉回去,如大人再有差使,尽可到家中找我,我家住在……”
那武士突然捂住耳朵,叫到:“莫要告诉我!莫要告诉我!我跟你们都不认识!”他声如洪钟,一举一动都是龙行虎步,大开大阖,老年渔民差点被他掀翻倒地,吓得不敢再说,战战兢兢坐下。
如月悠然地坐在火塘边,转动火上的兔肉,边烤边道:“兔兄啊兔兄,你我素不相识,今日偶然萍水相逢,你却帮我这么大个忙,为了让我填饱肚子连命也不要,你这等乐于助人,世间无人可及,像你这样心肠好的兔子,本来命不该绝,可是你若命不绝,又如何能帮我填饱肚子,唉……”
那武士侧耳细听如月说话,似乎深感趣味,走到如月身边,道:“兔子心肠好,我心肠更好,有什么忙可以帮你?”
火塘中炭火正旺,野兔烤得恰到妙处,油脂滴入火中,呲呲作响,肉香四溢,令人闻之垂涎。武士看着烤得金黄的兔肉,肚子突然“咕”的长叫一声。
如月将烤兔收到鼻子下面,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不答反问:“兔子不但能帮我忙,也能帮你忙。你好像很饿?”
那武士猛摇其头,“不要!不要!”
如月听他不说不饿,只说不要,心中暗暗好笑,向前一递,道:“你若饿了,拿去吃便是!”
那武士仍是摇头,“不要!我是来做好事的,怎能吃你的东西,那岂不成你做好事了?”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烤野兔。
如月把烤野兔举向左边,他便看向左边,又举向右边,他便望向右边,如果眼睛里有牙齿,烤野兔现在已经只剩骨架。
如月看着武士发辫上绑着的三道晶莹翠绿的丝绳,心中暗道:“难道真是传说中的碧血堂弟子?这个古老学派的出师弟子个个身怀绝技,我须得小心!”暗中提防,口中笑道:“你想吃兔肉,却又不想我帮你忙,我有个好办法,可以两全其美。”
那武士睁大眼睛,“什么好办法?”
如月双手一分,把烤兔撕下来半只,递给武士,诚恳地道:“请你帮个忙,帮我把这烤兔吃掉吧!”
那武士先是一怔,然后指抚眉心,大喜道:“妙极,妙极!你是诚心诚意的!”接过烤兔,狼吞虎咽大嚼起来,顷刻间连骨头都啃得干干净净,然后又直勾勾地看着如月手里木棍上插着的另外半只。
如月道:“还要?”那武士道:“这酒铺里的饭菜都被他们吃光了,我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他不说自己还要,但眼睛里面如果有舌头,如月剩下的半只烤野兔也已被他舔了个遍。
函谷关城楼上有藏书阁,内中藏书千卷,大部分都是百年以前的古本,记述十分庞杂。东方联军大多是赳赳武夫,喜爱读书的人没有几个,偏偏如月是其中之一,十年来练武战斗余暇已将藏书翻遍。
有一次他偶然翻到一本古籍,介绍上古时代的学宫门派,才知道原来神秘而著名的碧血堂是上古四大学宫之一,也是硕果仅存延传至今的唯一一家。
古籍中还记述了碧血堂的若干独门武技和异术,其中提到一项“施恩戒”,修行者须得为陌生人帮忙做好事,每做一件算是一次修行,共需修行十万八千次才得功成圆满。
如月当时读到此处,只觉古籍所述匪夷所思,要修行十万八千次,就算每天为他人帮忙几十次也需十余年时光,世间怎会有这样荒诞不经的戒律修行,就算有,又怎会有人去做这样的修行,一开始半信半疑,后来就只当是书中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读完也即忘了。今日先是见到那武士发辫上三道翠绿丝绳,知道乃是碧血堂出师弟子的标识,又见到武士怪异言行,猛然忆起昔日读过的古籍,料知武士正在修行所谓“施恩戒”,所以拼命想为他人“帮忙做好事”,却害苦了一班渔民村夫。
如月把剩下半只烤野兔取下来递了过去,道:“那就再请你帮我个忙,把这半只也吃了吧!”那武士接到手里,才一眨眼便进了肚子,这才心满意足地说道:“不用谢!”是他帮如月的忙,所以不说谢谢,而说不用谢。
如月拿着一根空空的木棍,苦笑道:“吃饱了?”
那武士剔了剔牙,好像一点都没注意到如月还饿着肚子,道:“我吃了你的兔肉,我们便是朋友了,我叫万里长策,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事情,尽管说来。”说话时悄悄瞥向如月,眼神饱含期待。
如月微笑,“做朋友我喜欢得很,我叫……”礼尚往来,就想跟对方介绍自己。
不料万里长策匆忙捂住耳朵,打断道:“莫要告诉我!莫要告诉我!”
如月奇道:“什么莫要告诉你?”
“莫要告诉我你是谁!”
“我们不是朋友么,你不要知道我是谁?”
万里长策正色道:“不能知道,一知道便不灵了。”
“什么不灵了?”
“我只有给陌生之人帮忙才算修行,认识的人就不灵了。你这个朋友我是非交不可,你就做我的陌生朋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