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志钢一到公司就注意到罗丝玛丽的车已经停在院子里了,他径直进了办公楼,上了二楼,来到罗丝玛丽的办公室。门开着,他往门里一看,罗丝玛丽正在把手提包往橱柜里放,看来是刚到办公室。他敲了敲门。
罗丝玛丽听到敲门声,抬头一看是石志钢,微笑着说:“happy new year!新年快乐!”
石志钢也赶紧笑着说:“新年快乐!”他把背包放到椅子上,打开拉链,从里面拿出燕窝放到罗丝玛丽的桌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一直想要谢谢您,也不知道要买什么,我听朋友说燕窝可以美容,就买了,希望你喜欢。”
罗丝玛丽从办公桌后面走到前面来,拿起一盒燕窝看了看,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说:“你很会给女孩子买东西。”
石志钢看罗丝玛丽好像很喜欢,心里很高兴,笑着说:“我不会买,是我朋友介绍的。”
罗丝玛丽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石志钢,她觉得眼前这个中国男人不仅人长得帅,也很会做人,更增加了对他的好感。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回办公桌后面,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精美的小纸盒,递给石志钢,说:“这个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你尝一尝。”
石志钢接过纸盒看了一眼,上面都是英文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笑着问:“这是什么啊?”
罗丝玛丽笑着说:“咖啡。”
石志钢面露尴尬,推辞道:“我不喝咖啡。”
罗丝玛丽又笑着说:“在新加坡一定要喝,要学。”
两个人正说着,随着一声“happy new year”,门外走进来一个皮肤白白、油头粉面的中年人。石志钢见过此人几次,他是这间公司的小老板,公司未来的掌门人。
罗丝玛丽一抬头,看到那个中年人,马上微笑着说:“hi michael, happy new year!”
这时,michael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罗丝玛丽马上给michael介绍说:“this is shi zhigang whom i mentioned to you before(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石志钢。)”她又对石志钢说:“他是我们公司的小老板麦克。”
石志钢赶紧向麦克边点着头边说:“您好!新年快乐!”他想伸手跟麦克握手,又一想这位麦克是受西方教育的,又是自己的老板,他不能主动握手,就忍住了。
麦克朝石志钢点了点头,没有要握手的意思。他注意到了罗丝玛丽桌上的燕窝,也看到了石志钢手中拿着的纸盒,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跟罗丝玛丽很快地用英文交谈了几句。
在麦克跟罗丝玛丽交谈的时候,石志钢站在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来新加坡半年,他已经对新加坡腔的yīng yǔ很熟悉了,虽然讲不好,但是听还是能听个**不离十。麦克先是问罗丝玛丽今天午餐的事,然后问了新进印度工人的事,最后让罗丝玛丽等一下叫上海伦去他的办公室,谈一谈加薪的事。石志钢知道这个海伦是公司的财务主管。
麦克说完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石志钢把那盒咖啡装进背包,也跟罗丝玛丽告辞,快速走去更衣间。
要到中午时,陈经理突然通知大家到前面院子开会。石志钢跟着人群走向院子。到了前面院子,他看到院子中间摆了几张桌子,桌子用塑料布包着,上面摆了几个大盘子,里面有五颜六色的东西,像水果一样。在院子一侧,还有一排桌子,上面有几个长方形的不锈钢容器,下面点着火。
石志钢大概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他在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阿明,紧走几步过去跟阿明打招呼拜年。阿明也赶紧回应,两人好像久别不见的老友一样,又握手又寒暄。
石志钢小声问:“老板要请我们吃饭,是吗?”
阿明笑着说:“对,每年都这样。”
见大家都进来了,有人去楼上请麦克下来。麦克一下来就笑逐颜开地大声说:“happy new year!”大家也大声回应。
麦克看起来很开心,他开始用英文讲话,大概意思是说过去的一年公司拿了好几个大项目,大家都辛苦了,今年公司还会有新的项目进来,所以会更忙,希望大家能够更加努力。公司已经考虑为每个人加薪水,具体数目罗丝玛丽会通知大家。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大家都兴奋地鼓起掌来。他接着又说今天公司准备了午餐,请大家先捞鱼生,然后吃自助餐,希望大家尽兴。
接下来,大家开始围着院子里的几张桌子站好。石志钢跟着阿明,看阿明怎样做他就怎样做。他看阿明先拿好筷子等着,他也拿着筷子等着,心想:难道还有个仪式不成?麦克示意大家开动,只见有人往盘子里加料,加料的同时大家都大声地说着一些吉利话,比如:身体健康,黄金满地之类,讲的语言有广东话、福建话,还有yīng yǔ,很是热闹。
料加好了,大家都用筷子搅拌盘子里的食物,再高高夹起,边夹边说。石志钢听到有一个人用广东话大声喊着:“今年我老婆生儿子!”旁边有人大声地起哄:“生儿子!生儿子!”还有一个人喊着:“让我中多多!(新加坡的一种bó cǎi)”周围的人又大声地哄笑着:“中多多!中多多!”石志钢随着大家的笑声也露出微笑,心里不禁觉得很新奇,原来新加坡过完年开工第一天是以这种方式开始的,人们在一片喧哗声中祈求今年好运临头。随着院子里人们的喊声、笑声逐渐平息,大家开始享用盘中的食物。
阿明告诉石志钢,这是“捞鱼生”,因为今天是“人日”。
“捞鱼生”是在南洋流行的传统过年习俗。在新加坡,材料有生鱼片、瓜因、荞头、萝卜丝、薄脆、花生碎、芝麻等,加上酸梅酱和柚子。捞鱼生时,人们把鱼肉、配料和酱料倒在大盘里,边倒边喊“发啊!发啊!”不少华人家庭则坚持使用传统祝福语,如“步步高升”“鸿运当头”“五福临门”“大吉大利”等。材料倒好了,人们就挥动筷子,将各种材料捞起来,口中还要不断喊着:“捞啊!捞啊!发啊!发啊!”,而且要越捞越高,以示步步高升。
“人日”的由来有两个较为确切的说法。根据史书记载,晋朝董勋在《答问礼俗说》和西汉时期东方朔在《占书》都有提到“人日”的由来,书中记载农历新年的首八天为不同畜牧及作物的生日,按次序为“一鸡、二狗、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因此,每年正月初一为鸡的生日,初二为狗的生日,初三为猪的生日,初四为羊的生日,初五为牛的生日,初六为马的生日,初七为人的生日,最后初八为谷的生日。除了史书的记载外,在民间有“女娲造人”的故事。相传“大地之母女娲”在创造苍生时,按顺序造出了鸡狗猪羊牛马等动物,在第七天造出人来,所以初七为人的生日。
石志钢虽然对“捞鱼生”和“人日”都非常陌生,但对鱼生的味道还是很满意的,吃到嘴里鲜、脆、甜、酸、香,多种味道混在一起,很令人回味。
吃完了鱼生,大家就排队去拿食物。食物很丰盛,有饭、面、菜、肉,还有甜品和饮料。石志钢和阿明拿了一盘食物,就一起站在一张桌子旁聊天。两个人正聊着,就见罗丝玛丽手托着一盘食物走过来。
罗丝玛丽走到他们身边,说道:“聊得好开心啊!”
阿明给罗丝玛丽拜年,又问:“你过年没出去走走?”
“你知道我妈妈年纪大了,走不动,我又不喜欢交际,只是在家里看看电视,做做家务。这两天在家里我还在做工呢!”罗丝玛丽笑着说。
阿明打趣地说:“大老板请到你真是赚到了。”
罗丝玛丽笑答:“哪里啊!是我手脚太慢。”接着,她又问:“kathrine(卡特琳)好吗?”
“好,就是很忙。”阿明笑着回答,接着又讲了过年一家人都做了些什么。
石志钢站在旁边,边吃边微笑着看着他们聊天,他猜想这个叫kathrine的应该是阿明的老婆。他听到阿明讲到孩子的事,忍不住插了一句:“你家好像很多‘宝贝’啊。”
罗丝玛丽抢着回答:“他家有三个公主,一个公子。”
“四个?”石志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心想:难怪卡特琳要cí zhí在家当家庭主妇。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猜公子一定是老四?”
罗丝玛丽笑着说:“那是肯定的,前面三个就是为了这一个。”
阿明咧着嘴开心地笑着,听石志钢和罗丝玛丽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
罗丝玛丽又问石志钢过年有没有去哪里。石志钢简单地讲了去东海岸、看望才叔、去老人院,还有搬家。
罗丝玛丽听了,边吃边笑着说:“我就说你应该换一个好一点的地方,我的建议不错吧?”
“谢谢!谢谢!”石志钢看着罗丝玛丽,觉得她并不像工人们说的那样拒人千里之外,反而非常和气,甚至有点可爱。
阿明也笑着说:“吃好睡好,才能把工作做好。”
三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在他们三个愉快地交谈的时候,石志钢注意到阿权跟其他几个马来西亚的管工站在旁边的一张桌子旁,一直在边吃边向他们这里观望,还交头接耳,脸上露着不屑的神情。
这时有人叫罗丝玛丽,罗丝玛丽跟他俩招呼了一声端着盘子走了。
石志钢问阿明:“kathrine是你老婆吗?”
阿明答:“对,原来也在我们公司做,就是halen(海伦)现在做的工作。”
石志钢心想:原来阿明的老婆在这里做财务主管啊!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噢,原来如此,难怪你对公司的事这么了解!”
阿明笑着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这只是一部分。kathrine是大老板娘的亲戚。”
石志钢非常好奇,心想:阿明只是一个驾罗里的,怎么会跟卡特琳这样的“皇亲国戚”搭上关系呢?
阿明似乎看出了石志钢的疑惑,眨着眼睛得意地说:“很感兴趣是不是想知道我跟kathrine是怎么认识的。”
石志钢只是笑一笑,不置可否。
阿明告诉石志钢他原来一直在军中服役。有一次,他和另外四个男性朋友去马来西亚自驾游,开车沿着南北大道一路向北,路上他们去了吉隆坡、怡宝,最后到了槟城。有一天在槟城附近,他们开着车正好看到了一起车祸,原来是卡特琳跟另外三个女孩也是自驾游,在一个转弯处,她们的车跟一辆马来西亚的轿车相撞。当时地点较偏僻,两边轿车里都有人受伤,阿明他们几个帮忙把伤者送去了附近的医院,结果这两组新加坡人在异国他乡相识,其中两对发展成了恋人,后来喜结秦晋。十年前,阿明从军中退役,卡特琳就通过大老板娘让他来公司工作了,又因为工作家庭不能兼顾,卡特琳几年前辞去工作,在家做全职太太。
石志钢听着阿明的讲述,心里十分羡慕他,不仅是羡慕他有这么聪明能干的太太,而且也羡慕他太太跟大老板娘的这层关系,阿明作为亲属在公司肯定是游刃有余的。他看着阿明笑着说:“真不错!将来运输部就是你的了。”
阿明摇摇头,说:“几年前大老板就找过我,让我管理运输部,我不要。”
“为什么?”石志钢很纳闷。
“你以为管一个部门这么简单吗?”阿明反问道。
阿明小声对石志钢说,公司部门之间争斗很厉害,他不想参与其中。今年大老板将要做70大寿,之后就会把公司的大权交出来了,全公司现在几个部门基本上都在麦克的掌控之中。技术部是麦克的三叔在管理,这个三叔跟大老板关系密切,帮着大老板管理技术部已经20多年了。运输部是大老板请来的人,xiāo shòu部麦克直接管理,人事部的罗丝玛丽是麦克的中学同学,财务部的海伦是麦克老婆的朋友。只有生产部的陈经理和阿权是老大的人,生产部是全公司的核心,现在的工作量很大,生产部不能轻易换人,所以麦克非常伤脑筋。
听阿明这么一说,石志钢突然想起早上在罗丝玛丽的办公室,当麦克看到他放在桌子上的燕窝和手中拿的咖啡时,脸上的那一丝惊讶,原来在这表情的后面有这么多的是是非非。石志钢听完阿明的叙述,摇摇头说:“管理层的事太复杂了!我们还是做好自己的事吧。”
阿明也笑着说:“对,这个叫……什么英雄?”
“英雄所见略同。”石志钢笑着答。
阿明大声笑着说:“对对,英雄所见略同。”石志钢也大笑了起来。
石志钢让阿明跟他去更衣室。两个人边走边说笑来到了更衣室。
石志钢从衣柜里拿出背包,又从背包里拿出早上罗丝玛丽送他的那盒咖啡,递给阿明,说:“送你。”
阿明拿过咖啡一看,眼睛睁大了说:“你还有这好东西。”
石志钢小声说:“罗丝玛丽送我的,你知道我不喝咖啡。”
阿明狐疑地看了石志钢一眼,问:“罗丝玛丽送的?”石志钢点点头。
“我太太跟她那么好,从来没见她送过这么好的咖啡。”阿明有点嫉妒,又一想好像哪里不对,看了看石志钢,想说什么又没说。
石志钢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说:“上次那件事我一直想谢谢她,又赶上过年,就去买了两盒燕窝送给她,她就拿这个给我,说是朋友送的。”
阿明认真地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咖啡。”石志钢想都没想回答道。
“什么咖啡?”阿明又追问。
“什么咖啡?”石志钢不以为然。
“这是kopi luwak,是用一种猫的大便做的,非常贵的。”阿明认真地说。
“什么?猫大便,听着我就不想喝,你拿去喝吧。”石志钢摇着头。
kopi luwak,华文名称叫猫屎咖啡,产于印尼,是全世界最贵的咖啡之一。kopi是印尼语“咖啡”的意思,luwak是一种猫的名字,这种猫华文名叫麝香猫,是一种生活在热带丛林中的野生动物,因为在它的**下方有一个麝香腺囊,因此得名。麝香猫吃了成熟的咖啡豆后,因为它的消化系统功能较差,咖啡豆会被整个排出体外,但是经过了胃的发酵作用,这些咖啡经冲泡后滋味独特。有人形容冲泡好的猫屎咖啡,浓稠度堪比糖浆,喝一口唇齿留香,吞咽后口间还会留有淡淡的薄荷清凉。猫屎咖啡产量非常少,因此特别昂贵,售卖地更是少之又少。
阿明拿着咖啡满脸是笑,如获至宝,他仔细地看着咖啡盒上的英文字。看了一会儿,他压低声音说:“前段时间,我在麦克的办公室桌上也看到这样一盒咖啡。”
石志钢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问:“是吗?”阿明点点头。
石志钢心想:这咖啡该不会是麦克送给罗丝玛丽的吧?难怪他看到我拿着咖啡会露出惊讶的表情。
捞完了鱼生,新的一年就算开始了,车间里又开始传出了各种机器“哐哐”的响声,每个人又像绷紧的弦,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
一天,陈经理叫石志钢去一趟罗丝玛丽的办公室。石志钢快步走上楼梯,来到罗丝玛丽的办公室门前。他敲了敲门。
“e in(请进)”罗丝玛丽的声音。
石志钢在门口脱了鞋,赤脚推门进去。罗丝玛丽见是石志钢,马上微笑着说:“志钢,请坐。”
石志钢微笑着点点头,坐了下来。
“是这样,麦克跟大老板商量了,从这个月开始每个月给你的薪水加多100块。”罗丝玛丽讲话简单明了,不绕弯子。
石志钢赶紧说:“谢谢。”
罗丝玛丽接着又说:“前面几个月你的表现大家都看到了,做得很好,接下来还要继续。”虽然罗丝玛丽的华语不是很好,但是相比其他新加坡人已经好得很多了。
石志钢连连点着头说:“我会,我会。”见罗丝玛丽没有别的事,他慢慢退出了她的办公室。他觉得自己很xìng yùn,来了没两个月就有加班费,现在才半年又开始加薪水,在开心之余,更加下定决心要好好工作。
新加坡地处热带,没有四季,一年只有旱季和雨季两个季节,一般上,二三月份到**月是旱季,九月到来年的二月是雨季。
三月已是旱季,已经两三个星期没有下雨了,天气非常闷热,空气中还夹杂着浓浓的烟味。石志钢从新闻上了解到,这烟味是从印尼飘来的,因为“烧芭”。
“烧芭”是印尼的农夫为了耕种,用火焚烧热带雨林,烧过的植物灰烬当作天然肥料。这是一种既快捷又省事的耕种方式,却造成了严重的空气污染,在季候风的吹袭下,印尼的周边国家常常受影响,不仅空气烟雾弥漫,也给当地的人民造成了极大的身体伤害。
在这样闷热、充满烟雾的环境里,石志钢面对巨大的工作压力,他的心情越来越糟。
这天,传达室又给了他一封信,他一看就知道是张敏娜来的。他不看也知道信里写了什么,无非又是在催他办来新加坡签证的事,工作已经这么忙了,他不想为其他的事分心。他把信直接装进了裤袋里。
工厂里的印度工人刚换了一批,穆都走了,石志钢必须从这批新工人里选出一个聪明、手脚麻利、又认真负责的工人接替穆都的工作。可是,他选来选去也选不出来,不知道是因为到了新环境不适应还是沟通有问题,每次他让工人做事,这些工人不是听不懂就是磨洋工,脾气还很大,这件事让他很苦恼。好像阿权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他和几个管工教新工人怎样看标签、怎样用机器、怎样检查产品,那些工人看似一个个都听懂了,可是常常出错,废品率越来越高。石志钢经常听到阿权在车间里用英文大声地骂那些印度工人,有些印度工人甚至出现了抵触情绪。
石志钢听说这些印度工人也是有地域差异的,好像不同省份来的人从外貌到性格都不同,甚至语言都完全不同,就好像中国的东北人跟上海人的区别一样。这些印度人来新加坡也是通过给中介人介绍费来的,一批来的可能是一个地方的,下一批又是另一个地方的,所以每一批的印度人在生活习惯、工作作风、性格为人等方面都会有所不同。
这天,石志钢正在满头大汗地检查机器,忽然又听到阿权在大声地骂工人。只听阿权用英文骂着:“你是猪脑吗?不认识字是不是?教了你100遍了还不会看标签?还想不想做了?不想做我送你回印度。”
石志钢抬起头,就看见那个被骂的印度人大喊一声,拿起脚边的一根一米多长的粗钢筋,向着阿权直扑过去。阿权先是一愣,赶紧躲闪,也从地上拿了一根角铁。就在剑拔弩张的时候,另外几个印度人把这个发狂的印度人给抱住了,几个马来西亚籍的管工也把阿权抱住了,但是两人仍然很激动,都在大声地骂着。
石志钢一看不妙,赶紧放下手中的工具走过去,对着印度人说:“calm down (冷静一下) calm down (冷静一下)”又对着阿权说:“有话好好说,别激动。”
阿权正在气头上,看石志钢来充好人,本来他就看石志钢不顺眼,现在终于有机会冲他发火了。他朝着石志钢大声喊着:“关你屁事!到这里充好人。不要以为你身后有人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以为你是老几?”
石志钢被阿权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刚才冲过来这么说,一是觉得阿权说话太伤人,二是觉得这些印度客工在异乡讨生活不容易,和自己同命相连,他很同情他们,谁知阿权却说出这样没有头脑的话。他顿时感觉血脉喷张,这段时间被压抑的火气一下子涌到了头顶。他大喊一声:“你说什么呢?”说着就向阿权走过去。
阿权一看石志钢这架势被吓了一跳,因为石志钢平时给人的印象都是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的,从来没有发过火儿,现在看他满脸通红、大声说话的样子,大家都被震住了。那个印度人也被吓住了,所有的人都不说话,直直地看着他。
石志钢只是觉得最近很压抑,刚才又被阿权这么一说,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所以就想借机发泄一下。他圆睁着双眼,眼里全是血丝,不依不饶地大声说着:“什么身后有人?你什么意思?”他边说边向着阿权走过去。忽然,他感觉胳膊被人拉住了,但是他也是火气上来刹不住,就继续向前走。阿权见石志钢咄咄逼人的架势,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拉着石志钢的手非常有力,硬是把石志钢拉去了后面。石志钢这时才看了一眼拉他的人,原来是阿明。“怎么是你?”石志钢的语气还在生气。
“别生气,别理他们。”阿明小声说。
其实刚才石志钢也没打算怎么样,看到大家都被他震住了,他还有点儿得意,心里说:不要以为老虎不发威就是病猫。现在看阿明又来劝他,他的火气已经消了一半,正好就坡下驴。阿明告诉了他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来,阿明今天拉了一车货去工地,到工地后工地的管工没让卸车,上车检查货物后说货跟标签不对。他赶紧上车检查,才发现很多货的尺寸和标签不对应。管工说昨天就有一车这样的货,根本没有办法用,让阿明把货拉回去。阿明只好先把这车货拉回来,回来跟阿权一讲,阿权就跑过去骂那个印度人,那个印度人是负责验货装车的。
听阿明这么一说,石志钢有点理解阿权,但还是觉得他骂人骂得太过分了,而且还不分青红皂白把他也捎带骂了一顿。
过了一会儿,陈经理来安排工人把退回来的货重新验货挂标签,又去找运输部安排阿明把前一天的货拉回来。
这件事让本来就烦躁的石志钢更加烦躁,晚上回到家,李昂还没有回来,他想起来还没有给杨晓波写回信,于是拿了笔和纸到餐桌上开始写信。
晓波:你好!
你的来信我和李昂都看了,很为你能在短期内就找到工作而高兴,也很羡慕你能跟家人一起欢度春节。
大年初一,我和李昂去了东海岸公园,那里的风景美极了,只可惜你在这里时没时间去,以后你有机会再来新加坡,我们一定带你去。随信给你寄几张zhào piàn,先饱饱眼福。
我和李昂搬了新家,靠近市区,旁边有地铁站和购物中心,非常方便。房东是新加坡人父女两个,人很好,他们在小贩中心卖炒粿条,他们的炒粿条非常好吃,下次你来我一定请你吃。
我和李昂的工作还是那么忙碌,不过我比你xìng yùn的是公司不只给我加班费,这个月又涨了工资,所以还是得努力做下去。
晓波,我和李昂都觉得你还年轻,在新加坡吃的这点苦可以是你一个很好的人生经历,今后不论在哪里、遇到什么都不要气馁,要勇于面对,希望将来我们有相聚的一天。
你寄到我和李昂家的钱都收到了,谢谢你!
来信可以寄信封上的地址。
祝你工作顺心!身体健康!生活愉快!
志钢
199x年3月x日
写完了信,石志钢从行李箱里拿出的一个信封,里面是他和李昂去东海岸公园拍的zhào piàn。他选了几张,把信折好,找出信封和邮票,很仔细地把信和zhào piàn放进信封里,粘好封口,又贴好邮票。看着手中的信,他开始发呆,想起今天在公司发生的事,他觉得自己异常的孤独。他忽然想起张敏娜的那封信还没有看,就把信拿出来,看了一遍。信是这样写的:
志钢:
寄回来的信和zhào piàn我都收到了,从zhào piàn中看得出新加坡真的是像人们说得那样是个有着美丽风景的国家。zhào piàn中你明显消瘦了,我知道你工作很忙,作为你的妻子我还是要劝你要注意身体。
所里人都很羡慕你,每次见了我都要说上几句,你可不要辜负了所有人对你的期望啊!
妈正在办退休手续,等妈退休了可以帮忙我照顾彤彤。
我和彤彤去新加坡的手续开始办了吗?健民“五一”要结婚,全家人都在忙着婚礼的事。
不多写了,记得常写信。
祝安好!
妻:敏娜
199x年3月x日
看完了张敏娜的信,石志钢又开始发呆,他很想找一个人说说话。
房间里静悄悄的,屋外除了可以听到偶尔的qì chē喇叭声,就是昆虫轻微的叫声。
李昂还没有回来,可能又加班了,如果他在就好了,石志钢可以把今天的事跟他说说,吐吐苦水,可是现在他只能把所有的一切吞进肚子里。他忽然有了一种要喝酒的冲动,来新加坡这么久,他还没有喝过酒。想到这里,他拿着信和钱包走出了家门。
走在路上,石志钢又想起上次打diàn huà回家母亲说了罗叔叔的病情,不知道罗叔叔现在怎么样了。他快步走到地铁站,找到邮筒把信寄了,又去买了张diàn huà卡,走回来在楼下找了一个公用diàn huà,拨通了母亲的家。
“喂,妈,我是志钢。”
“哎,志钢。”母亲的声音明显衰老了。
“您怎么样?还好吗?”石志钢关心地问。
“好,只是这腰腿疼病又犯了。”母亲慢慢地说着。
石志钢知道母亲年轻的时候很要强,不懂得爱惜身体,落下了腰腿疼病的毛病,一到阴天、下雨天就会犯。他心疼地说:“您去看看中医,扎扎针灸,可能会好点儿。”
“没啥,躺躺就好了。你的工作咋样儿?”
“好,没事儿。罗叔叔怎么样了?”
diàn huà里母亲没说话。
石志钢预感到了什么,着急地追问着:“罗叔叔是不是……?”他没说下去,确切地说他不敢跟母亲确认这个事实。
母亲停了一下,用平静的语气说:“你罗叔叔过了春节没几天就去世了。”
石志钢还是听到了他不想听的话,他的心里好像有一把刀子在一道一道地划着,他最敬爱的罗叔叔去世了,他却不能为他送行,现在剩下有病的母亲一人生活,他却不能尽一点儿孝心。他强忍着泪水。
“我知道你工作忙,回不来,所以三十儿你打diàn huà回来没跟你说,那几天他已经不好了。”听石志钢没说话,母亲继续说着,“你罗叔叔临终前让我告诉你,一定要有出息,要好好活着。”
石志钢咬着自己的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真想对母亲大声地说:妈,我现在每天只是修理机器,不知道我的出息在哪儿啊?
听石志钢还没有说话,母亲接着说:“你不用惦记我,我挺好的。所里的人帮着把你罗叔叔的后事儿办了,居委会的人也来慰问。人早晚都得走这一步,没啥。你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吃好睡好。”
母亲的话语非常平静,可石志钢听了却心如刀绞,他觉得自己作为儿子太不称职了。
“敏娜和孩子都好吗?”母亲关心地问。
“好,都好。”石志钢的眼泪流了下来。
“快挂diàn huà吧,挺贵的。”母亲在diàn huà里催促着石志钢挂diàn huà。
石志钢说了几句让母亲注意身体的话就挂断了diàn huà。放下diàn huà,他的耳边还回响着母亲的话“你罗叔叔过了春节没几天就去世了”,“只是这腰腿疼病又犯了”,“你罗叔叔临终前让我告诉你,一定要有出息,要好好活着”。想着罗叔叔的去世、母亲的艰难和自己的现状,他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石志钢去超级市场买了一罐啤酒,走到街心花园,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打开了啤酒罐。清凉的啤酒一下肚,他立刻觉得整个内心变得空空的,刚才还充斥在头脑中的纷杂的思绪,也无影无踪了,脑中一片空白。他抬眼望向天空,一轮皎洁明亮的月亮挂在天上,月亮很圆很亮,地上投下了一片浅灰色的月光。天空中一丝云也没有,几颗星星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这么美好的夜晚,本该跟朋友、亲人一起赏月也对,可是,石志钢却是孤独地坐在花园里,一个人喝着酒。在他身后不远处是地铁站和购物中心,虽然已是近午夜,地铁还在穿梭而行。他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身后的繁华与眼前的清幽似乎跟他都没有关系,他只想喝酒,要一口一口慢慢喝,仔细品味啤酒的苦味和酸味。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当年独斟独酌看似悠闲自在,而他背后的凄凉现在的石志钢最能体会。他感觉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令他无法呼吸,自己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茫然与无助围绕着他,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在空中游荡,他的脑中没有思想,一片空白,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石志钢不知道自己几点回的家,电子手表的“嘀嘀”声叫他起床时已是早上六点了。他的头昏昏沉沉的,身体也是软绵绵的,勉强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去卫生间洗漱。
新的一天开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