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梦中。却分不清是谁的梦。
漫天雾气,氤氲、模糊。我顺着声乐慢慢走着,却怎么也走不出去。突然音乐声戛然而止。周围变得很静,刚才还是白雾霭霭,这一瞬间又变得阴暗灰蒙。我已辨不清方向,胡乱地走着。
“女娃儿,你邀我入梦,就是为了让我看你的漫天飞雾,矛盾心情?”话音刚落,满天雾气在她弹指间消失散尽。我的面前出现一座土色凉亭,古朴、简陋,唯一的装饰是六角挂檐的树铃,风吹铃动,轻脆深远。天然的石桌石椅上,正有一女子在品茗,旁边放着柄古琴。
“你是谁?”走近些,我问道。
“不是你邀我入梦吗?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素雪?你是素雪?”
“端伽教你见人直呼其名的吗?”她抬起头来,娇艳的面上有一丝不悦。
“你认识我母后?”
“端伽没告诉过你,你鬓上的那朵九品紫莲是怎么来的?”
伸手摸向鬓边的紫莲。太庙节的时候母后送给我,说这朵花是她的妙法。
凉亭上坐着的女人缓缓站起来。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的身上有母后的影子。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她的身形倏地一下显现在我的面前:“端伽倒是真沉得住气,对自己的亲生女儿竟也瞒着。”她围着我转了一圈,“娃娃,王权有什么好的,不如随我修行长生之术吧。”
“你真的是素雪?当年的祭门门主?”
她突然仰头放肆地大笑起来:“当年?如果我想,我现在仍然是祭门门主。”
若不是知道自己现在入梦,我真要跟她讨教千年不老的秘诀,还有,她那高深莫测的法术。
她突然伸出手轻抚我的面庞:“青春真好,不用装扮,不用修饰,一切自然。”
“前辈是千年的英雄人物,不也是永葆青春美丽的吗?”我退后两步,脱离她的范围。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让人生畏的气息。
“我的青春美丽是用多少人的鲜血换来?如果可能我倒希望能如常人般生老病死,不用记着旧日的爱憎了。”她迷离的眼神直直地望着远方,那远处似乎有她的惦念。我不敢打扰她的深思,静静地陪站着。清朗日下,她的长睫毛忽闪着,眼睛一眨一眨,我痴迷地望着,那里仿佛有心头爱,竟是不忍离开。好半晌,她回头来笑道,“入了我的眼,定住心了吧?”
身子一激灵,恍若从梦中惊醒。明白方才的确是中了她的幻术。心中不觉一怕,按理说我的法术已入了祭门“白、黄、绿、紫、红”中的“紫”界。在国中也算数一数二的高手,却在她手中未过一个回合。
“你的法术虽高,却只是小成。想学大成,远不是祭门能给的。”她似看透我的心事。
“是不是因为您修行了祭术,拥有改变自然的法力,才会觉得先前学的简单了?”
她笑着摇头:“祭门只是天下门派之一,要知道天外有天,你怎知就没有一种法术高过它?”
“当真有?”
她见我一脸兴奋地模样,突然冷了脸:“有又怎样,你想学?”
我被她的喜怒无常有些吓到,愣了下方道:“学习本就无境,能够多学些,总是无害的。”
“谁说无害?当年我若不苦追天下奇妙幻术,不修行至高法术,我的人生就不会清寡。或者我有你母亲自废武功的勇气,我也不至孤独终生了。”
“母后?自废武功?我母后会法术?”
“是曾经会!”素雪纠正道。
我正欲追问,她一摆手道:“忘了告诉你,我不能站立时间太长,到凉亭中歇息一会儿吧。”
我跟随其后,信步迈上凉亭。她自顾坐下,轻轻抚了下古琴,余音清脆,我听在耳中似是置身水波之中,眩,晕,但并无不妥。素雪突道:“我有些累了,先休息一会儿,你请便吧!”说罢,纤手触额,闭上双眼,不再理我。明明是她邀我入凉亭,却又不理我,现在更闭目养神起来。我有心恼她,又一想梦中景,何必执着?她是紫沙的功臣,逝去已近千年。我何苦跟一个不存在的人较真呢?我在她对面缓缓坐下,细细打量起她。她的眉眼之中真是同母后有几分想像。听她刚才言语,不知她与母后是什么关系?
不是说“良辰美景”会让人美梦成真吗?我希望引素雪入梦,她来了,却不理我。正胡乱想着,凉亭左侧传来簌簌声响。见素雪仍旧紧闭双目,便轻轻起身,走下凉亭,想寻个究竟。
入眼。
竟是挥刀斩荆棘的蓝夜。我记忆深处的绛色束腰长衫,蓝绢束发带。他似冲破层层障碍,长衫已破,额前垂下几绺头发。仰着头,灿烂地笑着。我的心被温暖着,也回他一脸欢笑。
“我已破出一条通道,前面就是花海了。”他说着话,向我伸出手来。
他要同我游花海?
是了,这是梦!
原来我心深处,他仍是我的眷恋。希望同他一起高兴、快乐!平日里将此情压抑,以为忘却,以为放手。原来是隐藏地深了。
只是“良辰美景”将它牵引出来。
也罢,既然是梦,那就疯一回吧。
我伸手将自己交到他宽厚、温暖、安全的掌中。他微笑着拥我入怀,同步迈前。越过荆棘林,眼前一片花海。郁香扑鼻,沁人心脾。花海在青天白云下摇曳生姿。
“好美!”由衷地赞道。
“你更美!”他深情地望着我。从他眼瞳中,我能看到幸福的自己。
可惜,再美也只是梦而已。梦岂会长厢厮守?他最终是要远离我的。我在梦中编织我的爱情,固执地让自己被他拥入怀中。而他在彼方,却一无所知。我抬头,泪眼婆娑。他伸手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小惜,不要流泪。它让我心疼!”
梦里的他温柔,多情。可现实的他拒人千里之外,对我更是冰冷。我轻轻将他推开,苦笑道:“虽然我也想疯狂一回,体味一下爱情的滋味。可你太过完美,将我击醒。你不爱我,我又何苦骗自己,演一出连自己都不信的戏来寻找安慰?”
他怔在那儿,似不理解我在说什么。
“蓝夜,这是梦。你只是入了我的梦。现在我清醒了,你可以消失了。”
他没有依言消失,却紧步上前,抓着我的手:“是不是我不放手,你就不会信口胡说了?”
他眼底的真诚,融化了我仅有的理智。
“丫头,你怎么忍心折磨我?”他拥我步入花海。微风吹过,他用手拂去额前的长发,我才发现他手背上荆棘划痕道道。“为佳人披荆斩棘,受点伤值得。”他嬉笑着。
我的心真正美到极点。再也想不起自己沦落梦中之事。醒不过来了。
我们在花海边搭建茅舍、一同进山采药、吃着粗茶淡饭。也曾策马长歌,也曾月下吟诗舞剑。真正神仙眷侣。
可是突一日,狂风起。我与他戎装相见,于战场。
兵刃相残,没有一句话,没有缘由,身后黄沙掩没往日情爱。激战的两人直至将兵刃刺入对方体内,倾倒沙场,一切归于尘土。
我一激灵,睁开双眼。心中难复平静,稍慰自己:是梦!
本以为睁眼能看见龙海,抬眼才发现一脸戏谑的素雪。
“女娃,方才忘记跟你说了,我不是你眼中逝去千年魂魄,我至今生活得还好好的!”
我仍坐在石凳上,未离原地。
“爱情再好,也有归于尘土那一天。哪如长生,世世不老。”
“我入了你的道?”我有些生气,自己的心思在她面前竟被览无遗。
“女娃,你的爱情只会让你受伤。不要再为他执着了!”
我“腾”地站了起来:“你不是素雪,你是我母后派来的,是不是?母后扰我心思,是希望我按照她的意愿选驸马吧!”
她摇摇头:“不要激动,坐下来,天还早着呢,我给你讲讲端伽的故事。听完这个故事,你或许对她会多些好感。”
我倔强地站着:“我不听你的什么故事,我要走了!”
“女娃,你觉得我的‘良辰美景’只是一场幻境?我既然入了你的梦,怎会让你空手折返?”
“你控制我的梦,究竟要做什么?”
“坐下吧!”她将手轻轻一挥,我被一股重力牵引,貌似听话地坐了下来。
“我不喜欢记时间,所以那时端伽的年纪我也记不清了。但她在月下演绎幻术的模样我却记忆犹新。小小的女娃能举一反三,自悟出许多幻术,着实让人欣喜。端伽的母亲早逝,她父亲再娶,对一双儿女便日渐疏远。她兄妹两人弃家远行,各自拜师。端伽更有意思,偷偷将自己改作母姓,入了祭门女派,修行女术。那时我为了治疗腿伤曾出外寻医,无意中与她偶遇,才知我端家的后人竟如此出色!”
“端家的后人?那你?”
“祭门历代门主的名册上只写着素雪的名字,将我的端姓划去了。”素雪静静地述说着。
“你真是素雪?”
“端伽心气儿极高,以祭门门主之位为目标而刻苦。端家能出如此人才,我也很心慰。自我始祭门再无女门主,我便动了私念,欲将她培养成女门主。所以私下我也教授她许多法术。那时清弦、华崆、龙行,是当时祭门门主的三大弟子。端伽自诩武艺了得,shàng mén挑战,力挫三人。”
“我的三位师父?”
素雪点点头。
“那场武技,端伽名扬天下。她找到我述说殊荣,我也真心替她高兴。”
“后来呢?”
“后来?”素雪突地又一笑:“后来我就送了九品紫莲贺她武道大成,亦盼她更上层楼,夺门主之位。”
我摸向鬓角的紫莲。
“可是,她除了告诉我她一战胜祭门三生外,还有一则消息:她要嫁人了。她喜欢上了一个人!我看得出来,当时端伽已生情愫,对追求门主一事已荒了心。我出言阻止,也以我亲身经历相劝,但她铁了心与那人交好。因着她是我后人的关系,我也就宠着她,任她而去------”
素雪讲到这儿,顿了一下,面露哀伤:“只至你出生后,清弦卜出你亡国之命,端伽来寻我,我才知她为了嫁你父,自废了武功,她嫁的那人竟是国主。依祭门令,端家女儿若想入主宫闱,必须以无法术之身。所以端伽如若想嫁王上,必须自废武功。算起来你也是端家后人,看来你母后为了让你学习法术必是费了许多周折。”素雪认真地望向我,“当年我在祭门作门生时,曾恋上一位将军,心萌退意,欲嫁他作常妇。奈何我被当时的王相中,执意娶我为妃,他更是将将军远调沙城,甚至以将军性命相逼。两难之间师父为我解难,让我成为祭门门主,绝了大家欢爱念头。”她苦笑着又道,“沙城有难,我亲自前往,与将军并肩苦熬三年,终得平安。可是将军却被一纸王命被逼自刎。昭书上写着他意谋造反,我知是王上怀疑并嫉妒他与我相守,将他杀害。我心生恨意,独自闯宫杀了当年的王。”
“啊?!”
我惊吓地张大了嘴。紫沙国史中怎么没有这则?
“我师父当时已逝,几位师兄联手将我打伤,可以他们的武功还杀不了我,只将我逼退至结界。最后他们想出权宜之计:不追究我弑王之罪,并保端家一脉永世平安而将我囚禁。大师兄拼着最后一口气写下祭门令:凡端家后人,不得领祭门宗师衔。凡端家女子入后宫者,须不得修行任何法术。”她哼着笑了几声,“许是他千年前便算出今日国主的姻缘。大师兄死后,继任的祭门门主将我遗留在世的武学、事迹大都烧毁。所以后世人只知当年有一位女门主素雪,却不知她是端氏,而紫沙国史更将这段史实湮灭。如今当年的人早已作古,很多事都化风了。只这沙城的百姓念着我当年恩德,为我设一‘素雪’节,我也待沙城的百姓极亲,设了‘良辰美景’。”
“这里还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吧?”
“回忆?你也说是回忆了。越是美好的东西越经不起回忆,每每只徒增伤感。”
“所以我母后选择面对。”
“我也曾羡慕端伽,当年我若舍了一切,随将军天涯海角,历史可能就要改写了。端伽也不用受自废武功之苦。可惜世间没有假如。”
不知为何,从她嘴中说出母后喜欢父王,我心中竟是无限羡慕。这是我第一次从她人口中听到关于父母的爱情之事。真如素雪所言,心中对母后的猜疑竟去了多半,凭添了许多敬佩。
“原来母后当年也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怪不得父王对母后一直宠爱有加。”
“初时我念他对端伽一片痴情,又是一位谦厚仁君,才放心将端伽托付于他。为你之事袁深亦亲来结界,求我赐福。”
“你说父王母后曾于我出生后,因大祭师的卦相找你?这么说你已知道我的‘灭国’之命?”
“我作门生时只偏研法术,所以对卜卦之术并不精通。但我认为何谓灭国,何谓强国?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各人有各人的解法。就像我当日送你母后九品紫莲,本意是希望借紫莲之气养她,可让她多享百年岁月。如今戴在你发间,它就是你的造化了。这便是缘法不同,解法不同。”
“母后管这叫‘妙法’。”
“其实你我之缘更早于今日。女娃,你身上也流着端家的血,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素雪缓缓站起身来,解释道,“当年我被师兄追杀,虽性命无虞,但腿受了重伤,久立久坐都会疼痛。”
“难道以您的修为也治不好?”
“我住的地方对我疾患有害无益,所以我才经常偷偷跑出来,一来寻端家故人,再来也可借外间阳气暖暖身子。”
“只怕我师父,现任门主也不是您的对手,您用得着偷偷吗?”
“呵呵,女娃,与人订立的契约,可不能因着自己法术高强或者当事人都不在了而不遵守。我虽出外,但世间事我却是不参与的。”
“可听前辈话语,对紫沙之事却甚了解啊!”
“端伽为了你几次三番寻我,所以对紫沙国中人事我多少知道一些。”
“为我?”
“你虽开启天罗盘得国民信任,却终是有人拿卜文做文章,加之你是女子,朝中大臣有人认为你继大统不符合祖制,更甚者奏书要你父再娶生子。端伽护你也是辛劳。”
千算万算,是为我!终究还是我!可许多事,我竟不知!
“你母亲也是爱你至深,才不想让你过早涉入宫廷争斗。”她看穿我的心事,“今日,若不是你念我之切,我也不愿入梦,告诉你这一切。”
“早与晚,我不是都要面对吗?”
“你身负家国使命,做事之前当思之审慎,以免行将踏错。其实依着我的心思,我更愿带你走,随我修行长生之术。”
我低下头切切道:“您将我带至梦中,晓以情理,是我母后的意思吧?”
素雪宛然一笑:“只许我与她有交情,就不许你我有缘?我是看你极有慧根才想让你跟随我。奈何你真如清弦所言,红尘劫数太重,任是谁也拉不动啊。”
我仰起头,一脸凝重。
“我说过你我缘份早于此。希望将来为你指点迷津的人是我!”她边说边将古琴抱在怀中。“女娃,你的梦不受我的牵引,它是你宿命累至的果。莫要再贪恋了!”一瞬间,我身处的凉亭随着她渐行渐远。我站在空空地面上,耳边还响着她最后的规劝。
终于睁眼!
我,还是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回想方才一切,是梦?也许是幻觉,却为何那么真切?
“良辰美景”,衣如旧,人如昨,一切未曾变过。就连身边的人也在。一转头,龙海深蹙眉头还未醒来。不是说“良辰美景”会让人美梦成真吗?为何他双眉紧锁?难道他也如我般遇见一番所谓的缘分而深陷其中?
正想间,龙海突地睁开眼。有泪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