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血菁晶粒平静地躺在水晶碟中,丝络纵横,弯曲狰狞,竟似我莲池里爬布蔓延的丝藤,每年夏日我都要耗力铲除。年年生年年除,总不能根尽。
覆手碟上,以体内真气凝丝罩住水晶碟。取下右鬓发丝间暗藏的银针,刺中左手中指,血慢慢成珠在指尖颤动。我顺势向上抛洒,血珠急速下落。
“血破清灵,破弥净土!”
血珠成丝,如化新雨,顺着凝丝落入碟中,碟中血菁霎时变成鲜红,旁边一小滩暗色血水。
龙歧静静看着碟中已被分解的血菁,似在自语,又恍自悟:“法术技艺果真天外有天!”
我听言冷笑道:“莫非龙常署来公主殿前不知这个道理?”
龙歧退后两步,施礼道:“多谢公主援手,下官告退。”
“龙常署!”
“是!”这一次他虽冷面依旧,口气却缓和许多。
“此案斟破之日别忘了通知公主殿一声。”
“是!”
龙歧前脚刚走,龙海便踏进公主殿。
“哥哥,你们要累死我啊!”我歪坐在案后,双腿蜷缩脚踏公椅,边将今日所做之事夸大地复述一遍。
他冷哼着一旁落坐,也不言语。
“怎么了?”
“你不觉此案疑点重重?”
“疑点?”
“刺客如果想暗杀拓言大可以在冰针上直接下毒,何必多费周章借用血菁?”
“是啊!”我连连点头称是。
“那个龙歧,本是个精明强干之人,不可能看不出这里的端倪。”
“那依你之见呢?”
“我的公主,我也诸多事情啊!”
“你有什么事?”
“沙城时姜嫣求我给你送信,如今这蓝夜亦如是。哎,好人真是累啊。”
“蓝夜?”
我从椅上站起,一只脚踏在公案上向前探手去要。
龙海斜睨着我:“你说你从上到下,哪一点有公主的样子,倒像是泼皮无赖!”
“给我!”
“我没带在身上!”
“什么?”
“我的公主,我虽说可以不经通禀就可入宫,可这入宫搜身的法令并没通融我啊。”
“宫内值护都是你的人!”
“正因如此我才格外谨慎小心,以防落人口实。”
“在你府里?”
“府内如今修建,不待客!”
“不是三年前刚建的府地吗?为什么修建?”
“奉王上口令,不日将下文书敕令。”
“父王终于要封你做将军了?”
我跃身从公案上跳过,站立他身边。
“受封的人是我,可你好像比我还高兴!”
“当然高兴了,不但替你高兴,我还要送你一份礼物。”
龙海退后两步,深施一礼,膝盖空叩道:“臣谢公主赏!”我甩袖打去,嘻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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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公集。
倒数第三间酒坊的一个小屋内。梅花刻镌的方桌,两把木椅,两壶花酿。
素服折扇,青丝绢绾的我与龙海。
“小惜,你记住,我所有的心事都藏在这儿,如果哪天你突然发现不了解我了,到这儿就会寻出线索。”
我嗤之以鼻。
“我爹生平洒脱不羁,与我母亲也总是聚少离多,他总以为付出是要埋在心里,无需言语,而是要对方一点一滴感受的。好在我母亲性子恬静,也懂父亲心思,两人在一起时静处也幸福。直至母亲难产,父亲才知以母亲体质根本不适合生子,父亲懂医术却从未给母亲医过,自责使父亲一度不能自拔,更是远遁他乡,做了僧人。”
“师母怕是也不肯让僧师父医治的,哪个女人不清楚自己体质?可是世间便有那痴情的人,宁愿去做痴情的事。”
“父亲失踪前一夜,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不要将心事隐藏,找个地方把它堆放起来,将来某一天或者老了,可以拿出来回忆。”
“所以你听话,找了这么个遍地醉汉的酒公集存放心事?”
“酒是世间圣物,无论悲喜,酒都能将它们包容融化。所以我才买下这间酒坊,有心事时来这儿饮一番,醉一回。”龙海执壶仰脖自饮。
环顾四周,坊内这间小屋摆设素雅简单,南北各两扇门窗,西墙挂着一副大大的策马图,是龙海的自画像。东墙则是一个药柜,一排排药匣叠放。
“这是什么?”我起身上前问道。
“上五左四。”龙海突然道。
我依言找到,伸手去拉,却打不开。
“花开两屏。”龙海又道。
药匣“噌”地一下弹出,我俯身探看,从里面捡出一封信。“你这儿倒是有趣。回头我也买间酒坊,也学你这般每个匣子都设上结界。”我边说边打开信。
一个小布袋掉落地上,拾起打开,竟是沙子。
展开信:
暮色,霭霭。
攥一把清冷紫沙,回眸不见你的身影。
晨雾,缭乱。
纵使远望,无奈孑身独映。
唯见相思,
遗落一地。
蓝夜给我的信。
“我要见他!”
龙海惊讶地回头望我。
“我要见他!”
“你醉了!”
“我要见他,我要去蓝沙!”我注视着龙海一字一字道。
“我不许!”他亦起身怒道。
“他回国了。蓝沙国主定不会饶他,他们母子有危险。”
龙海抓住我胳膊,“非常时期,你还是慎重些好。”
“什么?”
“紫沙事繁,你无瑕脱身。不如这样我派人去一趟,先了解一下情况。”
“真的?”
“嗯!”
六月十七日。
王命下:左侍将军赐国姓袁,封一等公,领护国大将军衔。女倌肖天香承一等诰命。
伴随王命同时下诏:龙海领少将军衔,上殿奉事。
龙家一夜飞达!
六月十八日。
肖女倌大婚,奉王后懿旨,从中门出,为免奢华,陪嫁妆奁大都早几日抬至将军府。出嫁日只挑些二四六八各几对并蒂瓣碗、玉器、镶石盆景及木具,再来一些玉缎织锦、铺设床褥和镜台。即使这样也是绵延长街,惹人注目,成为一时热门。
我代母后,以“子甥”称送“姨娘”出宫。
回头时,余晖下母后久伫侧殿殿前廊杆,丝帕半遮面……
母后与肖女官幼时相伴,从未分开,而今肖女官离宫,两人难舍之心可想而知。肖女倌嫁后母后大病,卧床不起。太医署及巫老师接连诊治,均无起色。待肖女官三日归省,在寝宫与母后从日暮聊至东方鱼肚白,肖女官回府后亦病重卧床。
二十六日龙海派出的谍客覆命:蓝公子无恙,只是家园被毁,与家人及一众臣子暂避山中。
二十七日,祭老师归。合巫老师真气为母后疗伤。
二十八日,母后起床重又操持宫政。
二十九日,我独身入山,接受两位老师训练,准备备战七月末九国王孙之战。
入山之前,我将早先为屈朗与姜嫣准备的贺礼托龙海送至枫之涯。
空旷渺山,郁葱苍翠。
祭老师命我在沙盘中自修法术及幻术,独省三日,再来观效。巫老师只留四字课业:积沙成塔。
山中两个木房内,两盘黄沙。
第一日,我在第一盘黄沙上面画写祭经,风入吹散。我在第二盘黄沙上堆塔,无果。
第二日,我在第一盘黄沙上面洒水凝冰,暖日从空而落,融化无形。我在第二盘黄沙上堆塔,无果。
第三日,我端坐第一盘黄沙其上,黄沙没有依我心覆盖我身,各走其道。我在第二盘黄沙上堆塔,无果。
祭老师观后无语,宽袖轻摆,第一盘黄沙分左右展开,露出平坦盘底;又轻一摆,黄沙复原,却是满幅清水莲花。水滴叮咚,莲花展瓣,引人入眼。
“紫沙虽是以牡丹称为国花,但王后及公主偏爱莲花,我今日就以莲花入术,教公主玄层幻术。”
祭老师要教我玄层幻术?倘如此,除却他本身占卜术及祭术,门令不能外传的最后一招法术外,他是准备对我倾囊相授了。
“我所能传授的技艺只有这么多,以后就靠公主自悟了。”不喜言谈的祭老师根本不给我道谢的机会,开口授课。
“祭门幻术博大精深,但入了玄层的人却往往是触瓶颈不能向前。我探索多年,也不能寻个究竟。直到有一日与你三师父交谈,谈及万法无形,变幻无常,我才明白,祭门幻术至玄层已达顶端。要想再往前一步,就要修行其他法门。”
“其他法门?”
“譬如你三师父自修的佛门。我是门主,笃信祭术,修行法术,这些都是掣肘,限制我的悟性。可是你不然,你自小跟随我们三人修行,你身上得我清稳,有你二师父的随性,尤其秉承你三师父的禅性。盼你能将此幸保留,在法术上定会另辟蹊径,独树一帜。”
“祭老师?”不解他今日为何说些令人动容之话,竟不知他内心会推崇另两位师父。
“小惜,你母后虽与我多有分歧,却都是为国家大事。她无防我之心,你却不同,防我之甚。”
我昂首目视,眨眼无语。
“王上待我如兄,试问我怎会对你不利?”
我依旧目视无语。
“这是我最后一次授课,以后我们在一起就该讨论国家大事了。”
我读不出他的心思,亦猜不透他今日所言的目的。正想间,祭老师从袖中抽出雪玉剑。
“这柄古剑是你端家之物,今日我回赠于你。”
“端家之物?”
“这柄剑原本是素雪以自身法术幻化出的,千年来她遍寻端家后人,每见一人要一滴鲜血侍剑。千余年来,这柄剑已有灵性,它只为你们端家人所用,外人难以驾驭它。希望你持此剑,造福紫沙。”
我躬身接过此剑,抚摸剑身,雪玉剑似重遇故知,长嘶鸣啸,突然化为一道血影倏地一下钻入我体内,不见踪影。
我诧异地望向老师,他微笑着昂首迈步而出……
第二间木房里,巫老师正耐心地堆砌沙塔。一层一层,已叠到九层。
“黄沙真能积塔?”我问道。
话音刚落,沙塔塌散,迸落沙盘,扬起一阵沙烟。
“这是巫术。我的课业是要你不使用任何法术将它积沙成塔。”
“怎么可能?”
“你有近一个月的时间。”
我低头不满。
巫老师拍落手中沙,轻声道:“他把血剑还给你了?”
他怎么知道?
“你现在法术还未至祭门红界,也就是玄层,不要轻易启动血剑,否则会令你自残。还有,以后他对你说的话,你不要尽信。”
巫老师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说不要尽信祭老师。我也曾按照自己的理解与经验对祭老师一直怀疑。可是祭老师今日之言分明真诚无假,而且母后确实没在我面前说过他的不是。那么,我该怎么办?我的三位老师,一位托梦自言已逝;一位一直以来我们彼此清冷不亲;一位对母后亦步亦趋,我虽不喜欢却已不厌。他们是我的老师,传业授道,如今却教会我猜忌。
何其不幸?
我该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