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还美丽的天,入夜后开始倾盆大雨,宫女忙着关紧窗户。我却睡不着了。
逐鹿、称霸,包括权势、利益。这些我前几月还厌恶,不愿涉其中的字眼,如今竟在脑海中生根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为天下百姓。八国王齐聚于此讨论天下,众人皆认为天下形势会有大变,想出这个办法的人是想趁乱中有所图。可是天下百姓何错之有?往前一步是策马驰骋,退后一步是保家卫国,似乎我袁惜的命运只能这样。坚持是最好的办法吗?坚持什么?我一心为紫沙百姓,希望他们能生活的安乐富足。可如今,大街上的人们有谁会意识到王孙战后天下哗变?民心不生变,权者却背道而驰,我不是一枝独秀的人,杂在其中亦不能独善其身,那么,我别无选择!
命运、国运!既然我是为紫沙而生,自是要为紫沙谋福祉的。
也许某一天我会站在高山仰望苍穹回忆我此生杀戮罪孽,可是如今,我无退路!
胜利一定而且必须要属于紫沙!
信步来到玉案前,僧老师的佛札敞放其上。如今的宫女也算听话,没有我的命令不得靠近玉案,紫沙不敬佛法,宫女们即便瞅见佛札也不会宣扬。信手收整一下,瞥见僧老师的佛札上最后一页画有一幅图。写着**图。并详加叙述:在最内圈的轮心,画有鸽、蛇、猪。分别代表着佛教中的三毒、苦的根源——贪、嗔、痴;第二圈分为六格,代表六道,上为三善道:天道、修罗道、人间道,下为三恶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最外圈为十二个转生因果的图案,亦即十二因缘——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及老死。众生处于因果轮回之中,生死浮沉,此生彼灭,彼生此灭。凡有情识的生命,在未解脱之前,都生生于老死,轮回周无穷。善业者升,恶业者沉。善业消尽,恶业显报,如此反复,无有终了,即使“天道”居于六道之首,亦免不了轮回之苦。其后有老师的字——常叹余人生过半亦不能解尽佛性,只在边际徘徊,参不透精深乘法。祭门衍,佛法生,盼余有生之年能窥之一二。
轮回图我看不懂,僧老师的话我也不懂。叹口气收完佛札重回塌上睡去。
夜深人静,佛札轻卷,引梵乐从高空至,鲜花飘洒、氲香缭绕。寝居里霎时和乐安详,金光纵横,勾勒成网,将我护住。
而我,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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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岄公主的私人信笺迭至案上,我未吩咐,宫门禁卫未敢拒,只是频繁如此又何苦?且不说她是那能认清眼下局势,却无力可施之人。但说以她的身份,比武在即我们是不可能有交集的,更何况,我不信她。或许她也不信我,只是为了自己国家才作试状。她身享公主之尊,以才智助父兄守江山,奈何触不到权力核心,只能望江山岌岌,叹父兄无德。我或许是她那根救命稻草,可是我肩上扛着紫沙。某种意义上来讲,她是我的敌人,我不会对敌人怜悯。她的执着未必会给自己带去好运,我就曾听闻,她平庸的王兄对她深恶之,若不是顾着她在百姓中的名望,早已将她逐出宫去。同父兄妹,悲哉!
即日,刑部司上奏,拓言要见我。
公主殿,摒退左右,拓言清冷地坐着。
“六月初七你就醒了,怎么才想起要见我?”
“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我端坐玉案后,仔细地瞧着。
“初见你时,觉得你是个俊秀清朗的书生,满腹诗书。可是今日再细瞧,怎么竟也学腹黑之计了?”
“看来那位常署都对你说了!”
我冷冷地望着他。“拓言王子在本公主身上找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我今日来就是解释这件事的。”
“你若初七日便言明一切,还可有缓,可如今,案子水落石出了,你再来累述?”
“公主,我自入宫日起,可曾对公主不利过?”
“王子也得有这个机会啊!”
龙歧早已私下面呈:拓言体内血菁系他本人所为。
“你是太高估了自己,还是太小看我紫沙的术术?”
拓言面上一黯:“都是一奶同胞,我是宁愿自己死,也不愿骨肉相残啊!”他忽又抬起头,“那被我有意放走的刺客是我弟弟!”
“你想到用血菁自残,龙常署便猜到刺客与你关系密切。没想到原来又是一位王子。你们经月古国也真是厉害,家生的王子都做起刺客来了。”
拓言起身,当地跪道:“恳求公主放了他!”
“拓言,我若是不让龙常署将三王子被抓的消息支会你一声,你是不会想要见我的吧?”我怒视着他:“你于难中逃至紫沙,我父王母后待你仁慈,我与龙海待你如友,可是你竟背弃朋友。”
“我没有!”拓言抬起头。坚定道,“与公主、龙骑士相交是拓言之幸。可是大哥拿着同胞之命逼迫我,血脉连筋,我没有办法!那一日弟弟夜里来驿馆要我于王上王后寿筵日下杀招,我也是未应才与他动手的。”
“这么说王子是一心为我了?”
“一边是朋友,一面是血亲。两难全之下,拓言只好行此下招以避风险。”
看着他好一会儿,我才开口道:“起来吧,我可受不起你这大礼。”
拓言依言起身。
“早先龙常署就自请说再要好好侍候三王子一段时间,所以本公主准了。”
拓言面上一紧,似要言语却忍住。
“听说经月古国最近刚与蓝沙国做了亲家?”
“那是我最小的mèi mèi”
“拓言!”我肃然地望去,“作为朋友,我想劝说你一句,有时过分的忍让是怯弱!”
“谢公主言,可如今我已是惊弓之鸟,不敢有丝毫动静了。”
“你的弱点被人家看的透透的,可是你对你大哥只想忍让,不愿自救。拓言,你非得把自己逼得这般可悲吗?
汲岄,全身心都放在国家百姓平安之上,虽不得志,但至少得到我的敬佩。拓言,只会退让,先前还觉得他的思想中尚有一丝清明,如今除了可悲,我竟找不出与他匹配的词来。玉案后的我,长久地坐着。
七月的天,较之他国的闷热干燥紫沙多了和爽清明,南风阵阵中让人觉得心神舒怡。
我用朱笔轻轻书写着八国国名,他们要在紫沙的国土上与我一较高下,而我内心却不在乎。当然不了解对手并不代表会失败,较场上的发挥有时并不是发生在知己知彼的情况下。我心中忧虑是因为拓言。他是我的朋友,是我为数不多的几个好朋友之一。姜嫣为母后不喜,如今嫁人,我们轻易见不上面;因为择画选婿我知道了屈朗,又因为姜嫣与屈家的关系,我要拿捏对待屈朗,所以我与他只算相识,算不上好友;姜源,我们相识虽短,却似故交好友,与他有说不出的感觉,似乎心里是想拿他当弟弟,又似乎有些复杂;龙海是我从小的哥哥,全天下我最信任的人,我的秘密都可以告诉他;蓝夜是我爱的人,就是这个我爱的人,与我聚少离多,才养成我如今抚案独思的习惯。如果没有拓言,我的朋友原来一只手就可数完,我拥有的无上权利中是不包括友情和爱情的,这些需要我去努力经营,我懂,所以我格外珍惜。如今,姜嫣因为姜家的事与我没有了从前的热络,屈朗只视我为公主从未交过心,姜源已逝、那初初相交的心此刻也淡了,蓝夜为复国奔波,我的眼前只剩龙海和拓言。拓言口口声声说他所作所为都是为我,可是他的一心为我是不是建立在经月古国无恙的基础上?七月一战,如果我作出对经月古国不利的事情,他会不会与我反目?我担心,或许聪明的他也在担心,我们彼此缄默,只是等待!等待不是结果,该来的终是要来的……
所以,我矛盾!
倘若寻常百姓家,拓言的聪慧隐忍都是优点。可是作为王孙,我们肩上扛的最多的不是道义,是百姓。为了紫沙,我前进的步不会放慢,当然我也作好准备,百姓与友情不能兼得时我唯有放弃友情。
可是,得了民心,我是不是就会变得孤独?世间可会有两全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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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拓言又差人邀我一聚。照理明日众王孙齐聚校场,母后已禁止我出宫。可是,他一番盛情总不好却之,便允了下来。
他开门见山便问起三王子的事。
“拓言,我们这几日虽不常见,总有见面的机会,你不曾劝我小心应战,谈论的都是经月古国的事,原来在你心中,血脉家族才是最重要的。”
他似乎也没料到我如此坦白,顿了一下方道:“我并非不关心你,实在是我族中人此时被王兄拘于宫中,若等不到三王子的平安书,性命堪忧啊!”
“三王子是经月古国此次王孙战的代表,可是我知他的武功稀松平常,即使出战也会败北,我让他在刑部司多呆几天也是让他比试中不至受伤!”
“没想到区区几月,你竟变了这么多。从前的袁惜是不会想出这些主意,更不会说话阴阳怪气的。”
“什么?”
“你说与我初识,认为我像书生。可是我与公主初见,你在宴席上潇洒不羁的风度更令拓言心动,举手投足,毫无做作。当时我想,上天眷顾,竟将这天下闻名的国公主生就的如此美丽善良、清纯可爱。后来与你相交日深,更觉得你大气、重情重义。可如今,你满脑子想的都是王孙战后的天下之战。且不说这天下之战是否会发生,即便真的发生。你不去想怎样化解,而是要投身其中,欲分羹天下。权势真让你迷恋到如此地步吗?”
原来,他是如此看我的!
“拓言!紫沙备战不是为了战争,而是自保。譬如一家,再和乐甜美,在受到外力排挤打压的时候,奋起反抗才是应该做的。如今的紫沙就是这样的情势。我爱紫沙臣民,同样我也以天下苍生为念。袁惜不喜战争,可是它不是受我控制的。拓言,你的眼睛里只有你三弟性命,王族安危。你可知道,你那高高在上的一国之主的王兄给你的弟弟下达了怎样的命令?如果你不答应刺杀我,就当场将你杀死!因你弟弟心软,又因为你不忍刺杀我不惜自残才使得我伺机将他抓获,不致使你们兄弟为难!”拓言啊,拓言,我的心意你可明了?
拓言默默地看着我,感叹道:“人生,原来,从一开始就已泾渭分明!无论多努力,都无济于事!”
“拓言?”
“公主的心思拓言已明了,明日战,望公主一举夺魁!”
站立,拂袖,迈步,缓行。
被下逐客令的是我……
我的车马拐过驿馆的时候,从拓言房间屏风后走出一人——汲岄。
拓言未回头,“对不起公主,没能帮上你的忙!”
“她也没错,都是为了自己国家!”
“紫沙之势已不可挡,岄公主还是顺应天命吧。”
“难道王子会避世不理?”
“你与我不同,我是为躲王兄才来紫沙避难,如今国家有难,我是父王钦定的王位继承人,就要肩负我的使命!”
“王子有否想过,如果当日王子愿意血溅宫廷夺取王位,就不会发生日后荼毒天下的祸事?”
拓言回头望去。汲岄继续道:“我们都不愿意与人为敌,更讨厌战争,可到最后,更大的祸乱摆在我们面前。如果能学袁惜,当断则断,虽可使心意受损,但百姓或可得赦!”
“岄公主,前面的路,还没到尽头。”
“虽没到尽头,但百丈崖边,我们只剩下自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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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殿内琉璃盏通明,桌上清淡地几味,杏梅酥酒,窖香陈酿,桌前两人,回头对着我笑。
是龙海和蓝夜。
“你们俩怎么会凑到一块?”
“我来是为你战前助阵,至于蓝公子嘛,他说有重要的事要通知你!”
“何事?”我眉眼俱笑地看着他。
“赛场外有机关,有shā shǒu,准备伺机而动。”
“意料中事。”我笑道,“虽说各国各有通气但我想这些机关埋伏也不是针对我一人的。用不用得上是一回事,可不准备充分些,心里都会感到不安全的。紫沙固然让人垂青,可是他们之间也并不是没有利益冲突。埋伏,哥哥,咱们不也是如此吗?大家不都怕被人暗杀吗?”
“是,已经遵公主令,埋伏下了。”龙海轻描淡写地说道。
倒是蓝夜,有些一愣,“原来你也早有准备。”
“本来我是想把这次比试再当作一次单纯的比试,可是各位王孙的战前准备及各方谍客的奏报使我不得不作一些准备。有备无患总是好的。你在蓝沙亲卫随从中想必也知道蓝沙王子的一些手段。九国王孙会,早已不是当年了。如今我只是希望不要在紫沙起干戈。”
“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行一个大家心知肚明的勾当,这就是天下!”
“哥哥,这不是天下,这是政治!”
蓝夜听完笑道:“天下诸侯被权势富贵让他们熏了心,都想当强者,却忽略了想成为强者所付出的代价。如今王孙战诸侯少有到场的了,守在自己国家怕别人趁机图谋。”
“别人说这话或可信。你蓝公子不正是为了图谋权利才四处借兵吗?你敢说富贵于你没有吸引?”龙海之势有些咄咄逼人,我却没有阻止。我相信相同的责问蓝夜日后还会遇到许多。
蓝夜也未生气,道:“假如龙兄也如我般从小耳提面命,也会把复国当作毕生奋斗,虽说如今我也正在为此奔波,可功成名就后的事,龙兄弟能一眼看穿吗?”
“却只怕蓝公子所讲的奔波会疲惫终生。”
剑拔弩张中,我静静坐着,品着我的杏梅。
“蓝某今日就借贵兄的酒,定一个三年之期。三年后蓝某若功成,龙兄要答应蓝某一件事。或失败,蓝某愿久居紫沙,供龙兄差遣!”
那一夜,龙海醉酒当场,被人搀走时重复着一句话:为他人作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