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之时,千缘还未归。屋内巫老师与龙海还在昏迷之中,没有醒来。姜嫣称不适早早地拉着小敏儿入屋休息。
“八月天的夜风,已渐有凉意了!”我只身倚在桥栏上,眼望着屋内的师徒俩,心里没来由地悲凉。
“这儿的人没有过仲秋习俗,辜负了这片明月!”姜岩学着我的样儿倚在桥头,手拄着腮,望着月亮,似在自言自语。
“仲秋?”
“你和龙海回来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五,在我家乡,这是个举家团圆赏月的大日子。”
“那夜的月格外的圆吧?”
“入秋,便愁了,愁了秋容、愁了人生!”
“平日的你虽不讨喜,也不觉不妥,怎么今夜这般惆怅?听着我心里也觉酸楚。”
“在家乡时,我生活的地方一片水乡。倦时的云影、闲时的摇橹、还有怀情时的红叶、秋野的艳色、恍如梦境。如今那里的美丽都渐消渐远,真怕就此成为回忆。”
姜岩的愁怀听在我心,竟让我生出向往之意。
“你嘴里虽说的是愁,却能让人听出你家乡的美来。”
“我第一眼望见这红叶便有家的感觉。虽是寄物托情,也慰藉不少。”
“一如我对枫之涯的感觉,外人眼里的禁地,我却格外眷恋,不为别的,就为这入眼的一片红。站在这红前,仿佛周身的一切都被它染就,仿佛人生从生到死的辉煌都可以在它面前上演,只要一瞬的眉目转动,我仿佛就能读懂人生。我知道这种感觉不好言表,可是我与它就有股天生的亲切,好像这里是生我的母穴。”
“紫沙无海,你若见识海的澎湃、宽容,包括潮涨潮汐,或许对你法术的顿悟会有帮助。”
“你还是希望我接受你独创的那门技艺?”
“是法门!救我们父女的法门!”
“我虽不信你的所谓法门,可你若不在了我会照看小敏儿的。”
“不要轻易对人许诺,地位越高越如是!”
“怪论!”
“你交待办事的人还没回?”他转移话题道。
“许是误了出城的时辰,今夜回不来了。”
“袁惜啊袁惜,别人的事你能揣测个一二,尚能明白个里外,怎么偏到自己这儿,就如一愚童?”
“你这话什么意思?”
“嗐,也没什么意思,只不过因着我清楚你不清楚的事儿有感而发。”
“别跟我打哑谜!”
他刚要接话,就听屋内传来一阵响动。我与他不约而同地急速冲进屋子。
屋内,地上是龙海刚吐的一大口鲜血,血腥中夹杂着幽暗的花香,沁入心脾,让人生出无限荡漾春情。暗叫不妙,忙屏住呼吸,以防入道。
“怎样?”
姜岩俯身看着地上的血问道。
巫老师敛神吐纳后睁眼道:“已解了一大半,不消半盏茶他便可醒来。只是小海入梦太深,尚不知他会有什么遗症。”
“遗症?”我疑问道。
“小海入陆醒的梦太深,或者是着了她什么道,我入小海梦,发现他梦中尚有几处我打不开的梦境,此境打不开,他便不会痊愈。入梦术是个诡异的法术,但凡有隙便会被人乘虚而入。”
“我还是不明白。”
“比如说神灵之物不可恋尘,可一旦动了凡心,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念头,便会为尘念执妄所扰,不能自已。如今龙海梦境中尚有多处我不能打开之地,那陆醒随时会仗着她入梦术的高超再次侵入到龙海梦中,伺机控制他。”
“僧老师说您的入梦术精深,连祭老师也说小海此症唯您能解,您怎么说只解了一半?那剩下的一半怎么办?”
“小公主不要慌乱,我没说他无解。我已用结术封住他梦中几境。短时间内无忧。若想救他只能求助素雪。”
“素雪?”
“素雪入秋会出将军雪林,过完素雪节后才会返回雪林。我们或可在沙城寻她,或可在雪林等她。这段时间,龙海不会有事的。”
“等他醒来我看一下他的情况,他若无恙,就依你言先让他回宫,我折回闵蜀接父王回国。”
巫老师点头不语。
心中虽疑问老师为何对素雪行踪这么了解,但因着姜岩在场,又猜想他是因母后而得知,便没再多问,坐在板床边上静静守候着。
果如巫老师所言,只消一会儿功夫龙海便睁开了眼。看到我们三人一脸的殷切,他竟自嘲道:“哎,小子无能,劳累了三位!”
我“扑哧”一笑,照着他肩头轻打一拳:“这个时候你还贫嘴?”
“会耍贫就说明无事了。”巫老师长吁口气,脸上露出笑意。
“没死就好,歇够了别忘付我诊金啊,我收费不多,随便赏个几十两黄金就行了。”
我更是一笑,道:“你救了我几回也没同我要过诊金,怎么小海一来,你倒讨起钱来了?”
“你不同啊,我是有大事求你,自是要处处讨你的好,这小子让我费尽心神,老巫头你说我要他几十两多不多?”
“多是不多,你是不知姜老弟为你下针时所蘸药材均是世间罕物。不过姜老弟,这孩子俸禄多半都接济朋友了,只怕兑不齐你这诊金。”
“哼,堂堂少将军这点家当都没有?你是怎么跟着公主混的?”
“姜岩!”我伸手拉他的肩,把他往外推,“我看你是吃错了药儿,回自己屋里好好诊治诊治,别在这儿妨碍我们了。”
姜岩不情愿被我推到屋外。巫老师笑道:“昨日下针时他还唠叨他这些药材的得之不易。若不是因为你的关系,他是断不肯舍的。”
“哼,舍不舍都入了小海的五脏,在我这儿,收账的可得不到好儿。”
巫老师轻轻一乐,双腿并垂到地,huó dòng了下筋骨道:“你们俩聊着,我去歇息了。”
龙海欠起身,诚恳道:“老师,谢谢您!”
“不必谢我,是你自己有个好身体,经得住路上奔波;再加上修为的机缘,使得你伤口愈合的速度快于常人。”巫老师看了我一眼,又道:“或许是因为修炼了天罗盘内的法术。明早我再来看你。”
送走巫老师,我高兴地偎在龙海身边,关切地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懊恼、无趣、还有些委屈!”
“这是什么?”
“懊恼自己大意被擒;让你一路奔波、劳心劳神,怕你无趣;再一点,总觉得就这样被人暗算有些委屈。”
“小海,莫说是你,比如我吧,几番下来,我就没在陆醒面前漂漂亮亮地赢一次。一开始的时候我也心有不甘,若论武功我强她的不是一星半点,可是要说起计谋来,我在她手上过不了来回,她也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你说,我在父王母后及一众师父身边究竟学到了什么?祭老师对我说我这是输艺不输人。慢慢地我便想明白了。陆醒奸诡也好、狠毒也好,这是她的生存方式,或者说是求生手段。她自小生长的环境加上性格使得她必须如此作为。咱们不同,咱们着眼的是国家大事,不是我往脸上贴金,陆醒虽为一门之主,也只不过是争一时荣辱,夺弹丸之地。不像咱们,胸怀天下!”
“不是安慰?”
“小海,你的战术奇才使我对天下将起战事之事丝毫不惧,那么,我再寻一个心思缜密、灵性聪慧、有勇有谋的人在身边,又何惧陆醒呢?”
龙海听我言来了兴致,坐起身来,眼睛闪着光亮问我道:“你心中已有人选?”
“尚在筹谋之中。”
“谁说你不懂筹划?好的谋臣将士能抵千军万马!”
“若为哥哥,给我天下我都不换!”
龙海欣慰地看向我。
一夜无梦。
睁眼时,飘香的米粥味丝丝嗅入我鼻,我伸着懒腰,用肩头推开房门。门口处,一陌生少女手里擎着梳洗之物悄声等待。见到我出来,低眉轻诉:“姑娘早!”
清清爽爽的声音。
“我在这儿没有避讳,也随着大家伙在媚河边梳洗,这些用具不必备了。”
“是!”
“xiǎo jiě姐!”姜敏听到我起来的声儿,忙不迭地从屋里跑出来。依在我身上,撒着娇:“xiǎo jiě姐最懒了,最后一个起床。”
我爱怜地摸着她的头,“是啊,惜姐姐从小就是懒丫头,常常挨骂。哪像小敏儿这么懂事,乖巧啊!”
小敏儿拉着我的手朝媚河边去,一边走一边道:“xiǎo jiě姐你不知道!一大早,那个屈公子就来了,嫣姐姐熬了一半的粥就不管了。幸好桐姐姐来了。”
“那个新来的?”
“是啊!千缘说是你让桐姐姐来陪我玩的。”
“那你开心吗?”
“不很开心!没有和你在一起开心!”
“小鬼灵精!”我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咯咯地笑着,还用小手掬了河水为我洗脸,然后凑向前来狠狠地亲了一口,嘴里还装模作样地啧啧道:“嗯!香!香!”逗得我哈哈大笑。正想也如她法逗她一番,千缘不知何时来到河边。
“公主早!”他彬彬有礼的样子更像个书生。
“我见到那个女孩了。好像年纪小了些,不过看着倒还清爽,与姜嫣见过面了吗?”
“打过招呼了!屈夫人很中意!”
“屈夫人?”是啊,她嫁人了,虽不得名份,却已是人妻。
“她满意就好!”
“昨日入城,正巧遇上屈公子迎亲的队伍才知城门关的早、没得及时归来。屈公子约我等他一宿,今日赶早一并回的枫之涯。”
“没关系,回来就好!见过龙海了吗?”
“少将军起的早,在河边吐纳调息时碰上的。”
“xiǎo jiě姐,我饿了!”玩够的小敏儿仰着脖儿道。
反牵着她的手,笑道:“回去吃饭!”
姜嫣的脸有如春桃,粉色中透着喜悦,从内到外散发着诱人的美丽。四女同席,桐女与姜嫣似天生的熟络,偶尔低语几句。看着姜嫣心情转好,我心中也舒畅很多。
“嫣姐姐,我已嘱人给你捎来几味调养的药。”
“谢谢公主!”
“自家姐妹,你还与我客套什么。见你日渐消瘦我心不落忍,现在屈朗来了,再添个帮衬你的人,慢慢养着,身体会好的。”
“是!”
“枫之涯虽不比王都,但清静雅致,倒也不错。小敏儿可人,如今桐女你也欢喜,屈朗无差也会常回。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
“是!”姜嫣脸上透着些许满意。
小敏儿吃得快,桐女带着她到一边玩开了。
“我担心你在王宫日久,不适应这儿的孤寂。”
她微微一笑,道:“清静有清静的好处!”
“我记得在公主殿时,你也是个较真的人。有时跟我也不例外。”
“在公主殿的四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公主殿的花儿格外香,连天上的云都比外面的漂亮。可惜、姜家突遭不测……”
“你还想回王宫?”
“怎么可能再回去?我虽未为女派办事,却拿了他许多好处。王后恼我两面圆滑,又岂肯原谅我?只不过顾及你的心情,对我一再容忍。”
“母后不是那种计较的人。”
“计不计较要看对谁。不聊这事,你准备何时动身?”
“小海身体要是允许的话,我想今日便起身去闵蜀。父王不服闵蜀的水土,依我心想让他早些回国。”
“一会儿我给你多备些食粮,也可免去路上停歇,早日到闵蜀。”
“还是你细心,懂得为我张罗。奈何世事无常,让人生憾。”
她笑着安慰我道:“我搬来枫之涯后你多次来看我,连新婚的贺礼也急着派人送来,这份情、我一直记着。”
“我何时要你记着?我只是要你好!”
她轻轻拉住我的手,道:“等你做了王,我便会有更大的自由了。”
“不用等那么久,我会慢慢求母后,只要母后松口了,屈老夫人那儿也就无事了。父王让我辅政随驾,我来这儿的机会怕不会太多,等我从闵蜀回来,将你接到城里,枫之涯的冬天太冷,这草屋透寒,你会捱不住的。”
“屈朗虽有心却不敢擅断,如果你肯为我们说话,那就太好了。”
“我会的!”
“公主,我与屈朗之事并非有意瞒你!”
我轻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两情相悦本就是两个人的事,何来瞒与不瞒之说?你们相隔多年心中仍能厮守,不知让我多羡慕。他一心待你,你也为他守着清贫。我知你苦,可这苦里的甘甜怕也只有你们二人能懂。”
姜嫣笑着点头。
早饭罢,与众人告辞折返闵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