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心,难测的女人心。
我还会信吗?虽然我也是女人,却没有修炼“难测”二字的狡诈。
“xiǎo jiě此时还有心情同我玩笑。”我嗤笑着。
“你只觉我心如土,却不知一切物本就源于尘。”我一愣,细细咀嚼,竟听不懂她话中之意。“我真心希望你是我心中的双全计,救我族于危难,救敛儿于情爱夹缝。”
世间若有双全计,我如何不自救?
“我们的**,从无到有,便似一粒尘,初生时以为天空大地的明亮,待修行过后才知杀戮无时不在。有卑微者落于地中与泥相搅,从此分不清本相。另有一些,飘于日中,在阳光灿烂里过活,以为那便是永恒,是世间大彻大悟。还有一些,附于其物上,辗转千山万水,便又以为历了人世,成了芳华。其实,繁华过尽,不过重归尘土------我便是那附在其物之中的尘,钟简是那飘在空中之尘。我们都未曾看清这世间的沉浮,所以像我们这种人,最好的结局就是打入土中,与泥相搅。”
我依旧保持着不信。仿佛这二字今日才真正进入我心。心中陡然又生出一种寂寞,我不信众生,众生便不信我,而我,却如故。
“先生治我十年,我不想他为我枉死,所以求你,带先生走!”本来哭着的她语气已渐复,此际又一阵哽咽,似情不能自抑。
“xiǎo jiě,我是真没听出你口中尘砂之说与救人有何区别?”我一字一字道。
她微微苦笑:“我哪里又懂什么区别?只不过一直记得先生日日这套说词,听着听着,以为自己能悟出些什么。”
我一顿,瞧她一脸真诚,不由得怅然道:“所谓世间如尘,不如**如尘。譬如钟简,一心只为钱权,以为高高在上,便将一切攥在手中。其实他从不曾接触泥土,怎知脚踏实地的力量?”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你不识他,不知他的残忍与心计。如钱,他可用我族控制蓝沙商铺,如权,他可控制朝堂。这蓝沙如今可有逆他意之人?他杀父夺权那夜,先王被引至太子府,一场父慈子孝的歌舞,摆在眼前,好不叫人羡慕,可转眼,无情的刀剑斩落先王头颅时的静寂可怕得很。我于帷幕后听命弹奏着送魂曲,一遍一遍------”她仰起脸,望向我,“饶我是瞎眼的人都恍见血光满天,那在宴前的众位大人,不知吓死了几人。那一刻,‘怕’字便缠上了我,死死地缠着我。钟简执刀笑问着众人‘臣不臣’?臣者生,不臣者死,太子府内杀一人,太子府外便有军卫屠一户。一句句‘臣不臣’听在我耳,如刀刻在我心。一刀一刀,狰狞可怕。先王当年执剑扫叛于乱中称王之勇终不敌钟简笑谈中手起刀落的残忍。你知钟简用什么借口杀了先王吗?”她顿了一下,并没有等来我的疑问,又继续道,“钟简以太子妃之名设宴为先王贺寿,宴请朝中众臣。舞罢曲毕,钟简抽刀闯出,质问太子妃为何诬告他要谋反,以至先王带兵诛杀他?”可怜的拓音,就这样成了替罪羊。“先王悟而死、众臣怕而降,只剩这个结局。”卢敛儿语调放慢静静地说着。
“你既如此怕他,为何不继续听他安排,擒了我,换了你自由?”我嘲笑道。
“惜,那夜我弹奏了二十七遍送魂曲,也就是说有二十七位不臣之臣被杀,有二十七户被诛。你说卢家会是那第二十八户吗?”
“你还有皇后之位可避祸。”我直言道。
“皇后?哼,真以为卢家个个都眼瞎耳聋之辈?”她话语中流露出的紧张越来越多。
“饶如此也未曾见卢老爷有半分惧怕?”
“怕成了被迫的理由,也会成为自救的理由。”她解释着。
“卢敛儿,你若真想与我联手,为何又遣走散人?”
她沉默着不应我,稍低下头,不知是无法答我还是另有隐情。瞧着她侧面光滑的脸,我不由自主地被她感染着也叹了一声道:“院中三十六卫怕已不是你卢家人,而是钟简派来监视你们的吧?”
她依旧沉默低头不语,全不似先前的巧辩。
“江山千里,此地已燃。君子双抱,终回不到梦中当年。”她不解我此语何意,抬起头望向我。
“汲岄救我紫沙国都千万百姓,未饮我一杯酒便急速随夫探妹安康,走前约好若平安归定与惜把酒言欢,言天下九国、言诸侯百态、言天下宏图。我日日记着,不为别的,只为知己一诺,所以纵执兵一战,惜也无悔。不知挑起这场烟火的钟简可愿听到这话?”我凛言道,“你卢家,或者钟简以为一两个谍客探出我袁惜为情中毒只身入蓝沙,便可放手抓捕?你道紫沙祭门无人,你道我天龙骑团无人?”
她微微一笑:“莫说钟简,便是我,也从不认为你来蓝沙只为寻人治毒。只是这样,袁惜,你左手政治右手情爱,当真兼顾得来?若那蓝侍郎得知你入蓝沙别有用心,他会怎样?是否一如今日般痴爱执著?我一个小商户走出的女子都讲阴谋策略,堂堂的天下国公主,会是纯爱之辈?”
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她计较,遂打断她道:“卢xiǎo jiě,这时辰,散人要归了。你可想好如何应对?”
她一愣,然后慢慢将肩上斗篷轻轻罩在头上,心里百转千回后娇美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那女子,陪敛儿走一趟大演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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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沙,大演宫。
钟简,一席美酒佳肴,两侧殿卫,刀光剑影。
饶是任何一人,都不会贸然孤身入深宫。偏偏我就是那特别的一个。现在回想起远福绣楼中的三十六卫眼中的不解,不觉莞尔。与性命相关的事不可轻率而为的定律人人皆知,所以那甘愿冒险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应该都是傻子。袁惜是紫沙国公主,尊贵异常,竟会只身入蓝沙宫内救别国王子公主,在他们眼中我定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有异常行径。
迎面相迎入席的钟简。一身简装,双目透狠、双眉冲天、圆脸勾鼻、薄唇大耳,中高稍胖身材、行动中竟颇有雅士之风。我静坐在他侧面,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看他。
“阿惜可是想不通这样一幅容颜怎么做出弑父杀妻之事?”
“确是泯灭不堪。”我不讳道。
他又一笑:“我就喜欢阿惜你这直白的性子。”他边说着边上前径自拉住我的手,“阿惜可愿与我同逛这蓝沙王宫?”
“不愿!”我抽手未撤出道,“蓝沙王不知我是来救人的吗?”
“嗯?公主不是来赴约的?我还道焰刀侍怎么那么大能耐,能将你请来?如今看来是我的敛儿mèi mèi凭了三寸不烂之舌之功了。”
卢敛儿平静道:“王说笑了,敛儿是担君之忧。”
钟简莫测地一笑,似是无意道:“阿惜知道吗?卢家家主,我父王,前朝先王乃同门子弟。”
“这种同门操戈之举,原来也是可教可授的。”
他哈哈一阵大笑,笑毕瞧向我:“公主可知我心所倾?简平生所愿:当娶卿为妻,共掌天下。”
我的手此时还被他攥在手心,笼在袖中。心中不快地暗自成诀挣脱数次,均被他挡下。这下听他又突放厥词,心中更是不爽。袖中一记凝火术,一簇火苗自他袖中燃烧,顺着手臂向上窜,他虽与我一来一往地交谈,心中也是早做提防,所以袖中法术倒也精湛到位。只是他不是祭门弟子,只懂以法术克法术,不懂祭门巫术的精妙,譬如我现在所使的御杀篇的凝火术。钟简见身著长袍迅速被燃,忙撒开我手自救,两侧守侍亦纷纷上前急救,颇有微词,因不清楚自家王态度而未明显发作。少顷火灭,钟简面未露半分难色,只轻轻道声“少候”便入宫内换衣。
宫内卢敛儿微偏着头,向前轻拉着我手,似不经意道:“公主不知,这大演宫是王上最喜的宫殿,王上还是诸君时除在宫外王子府,大部分时间都在此处办公,若遇到什么难缠未解的问题,还会宿在此宫召集大臣众议。”她握着我手,轻轻挠了挠我的手心,快速地写下“后殿”二字。
“如此来讲,方才王上约我同逛这大演宫我倒该应约了?”
她莞尔一笑:“倒也无妨,敛儿识路,只不知公主可愿拉敛儿一把?”
“若真有美景入眼,我倒愿与xiǎo jiě话芳菲。”
“如此甚好!”
她迈步牵我走,忽又回头对着身后欲跟从的守侍道:“不必跟上,只待王更衣后禀报我与公主随意走走。”守侍竟未听从,倔强地跟上。她面上一沉,“横竖不会出了大演宫,何故恼人?怎么如今连我也不放心了?”
守侍立时住脚:“不敢,属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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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风曛日,若与心上人牵手伴行倒不失一件乐事。”她兀自一笑,又道:“可惜,敛儿命中注定百般富贵,独爱得不到。”她话语中柔柔带着幽怨,似恼心上人的不解风情,又似剖析自己命理的无奈。
“一切若天定,何故恼天?若皆出于自心,又何苦自艾?”
她摇头不语,信步上前。从她手心传来的冰冷让我的心纠了一下,旋即也未在意,脚步跟上。
“大演宫这后殿乃是钟简七年前命人所建,所用砖瓦皆出精品,殿内陈列机关也是国内高手所制,殿内十二室,作用不同。从前他待我真诚,也曾带我来此,偶尔讲解一番各室功用。譬如柬室负责收集天下各诸候国王室中人爱恶,那时他便提及公主您,好法术、善心为民、信人不疑、不偏不骄、且貌美天下。”七年前,那时的我们在九王会中初见。“想来那时他对你有了思慕之情,才筹谋多年,建焰刀侍,创火狼箭,只为与你并肩匹配。”
“敛儿xiǎo jiě又想做甚?这一句一事讲来,像是来保媒的媒婆。”我冷言道。
“这一句一事在敛儿心中已是一句一伤。钟简七年来所出皆卢家,百万银两若买合族平安,敛儿便认了。只如今,豺狼养成,伤了自己。”
卢敛说这话时是站在大演宫与后殿相通的一座木桥上,有风吹过,微掀裙角,拂过脸庞,风无情绪,她无喜怒,只在讲述一段过往,更不避讳桥头桥尾的侍卫。
“你想做什么?”
她依旧立在桥上没有前进的意思:“十二室中还有一室,名刑室。钟简将重要的犯人都关押在此室。”
“你是说汲岄有可能被关在此室?”
“只是猜测,像钟简那种自负又自大的人,是不屑更换地点的,更何况十二室是他心血,他认为不破的神话。钟简不背我,是他觉得我卢家不配与他为敌。他弑父却只废我父武功,是给了我母亲面子。”她边讲边慢慢靠近我,“袁惜,我筹划半年,却不及他三日绞杀。”我这才省得她握我的手早已松开,兀自握紧,指甲掐在肉里,有血珠晶莹流出。
“你?”
“我的心即苦又痛,却无力可施,你可明白这种心情?”她身子颤抖不止,说出的话却是平静如常,“我想杀钟简,食其肉,饮其血------”我不自觉地拉住她手,扶住她身。她却轻轻挣脱我,朝向桥头走去,径入那人身边,嘴角扬起一丝冷笑朝向我,“你瞧,国公主,我如此说果真引得你动了恻隐之心。王上,我演得如何?”
回头处,钟简,立在五月风中,自在地像流水行云,有着王侯风度。他手执酒杯,悠闲地冲我一送:“阿惜,我想染醉这斜阳,勾一幅水墨画,送你可好?”
一边是卢敛的捉弄,一边是钟简的假意,两侧是面无表情的侍卫。而我,孤身一人。不由苦笑道:“今日少不得要血溅大演宫了,蓝沙王可莫要怪惜手下无情了。”
钟简哈哈大笑,退后三步,焰刀侍似影子闪现,背后一道火狼箭士。
“阿惜,你觉得祭门高深的法术能否敌得过本王的连番攻击?”
我亦退后三步:“我所学法术多以柔克刚,世人便以为我只会以此为道。却不知祭门刚烈之术我也尽得。”说罢,一转身血剑化出,擎空长啸,指向眼前一众,“一战难免,蓝沙王请吧!”
“简原想亲战,以为此番即是对公主的尊敬,亦是求亲必需。但-------”他忽地一笑,“奈何简自知法术低微,不及公主分毫,便以一列死士之刀光剑影,化雨瀑,仰公主光辉。再以火狼箭驱火,为你我点燃两国合亲姻火,可好?”
“蓝沙王此计甚好,只是我心之所向日月,尔等萤火之光怕是无缘了。王既喜雨瀑,我便送你一帘,庆两国开战之喜。”言毕,掌心血起,血剑扫,前方桥下一道血雾升,浓浓中成一水帘,腥红中闪着我的疼痛。从前我以血成器都不过指尖之血,唯今为速成,不顾身虚,以掌心之血迎敌,若姜岩见我今日之举,又该笑祭门术术的不过尔尔。袁惜的不过如此。
姜岩你可知血瀑中那腥红点点,是如针暗器?纵是闻名天下的焰刀侍,在此血雾针里也是寸步难行。我趁势腾空向后飞速退行。至后殿门前落下,手起剑落,守侍纷纷倒地,忽从天而降道道火光,我急速后退约一丈,方站稳瞧清,后殿门前排排燃火铁箭落下,刺中地面半尺多,露出的箭簇狰狞地烧红一片。我回头,焰刀侍的刀风挂着钟简嘴角的半点笑意在我眼前狠扫过来。我的心起了又伏,扬剑还击。钟简果然狠厉,他竟将宫人推进雨瀑中,以身受刺快速地破了我的祭剑术,即使不回头我也知桥头躺着七十余具尸体。当初祭老师教授我此招时曾说过一剑凝血百针,非百中而不破。唯今我染毒又受伤,只将此招使个七成,如此之算,岂不是七十余人死?焰刀侍围成圆弧形,让我圈在其中,并不杂乱地拚刺而是有序地举刀去刀。是了,他们其实围成的是个阵法。巫老师教授巫术战篇时我多半是枕着胳膊,遥看远山葱翠。所以现在面前这个是什么阵如何破,我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所能做的便是将人都杀了。执剑转身再疾转,剑扫刀尾,转承间脚下踏位,潇洒着挑断对方的脖筋,在血溅四射喷向我时再转身剑从腋下向上刺中另一踏位焰刀侍的心脏,在其倒地还坚持刀砍向我时,我亦固执地擎剑又刺他一剑,还煞有介事地道了句:“对不住,两次均刺中同一个地方。”说罢,脚下不留情地踢中他的肩头,他低头跪地,众人都听得一声骨碎声,瞧去时,人已死去。我扬扬眉,晃了晃剑,颇有少时剑术初成的得意。钟简好像对十二这个数学很敏感,譬如那后殿的十二室,还有面前十二人的刀阵,噢,对了,如今是十人阵了。阵中不知谁唤了声“变!”十人阵迅速变形,补齐方才缺失的两个位置。我冷哼一声,纵你千般变化我自巍然不动。剑依旧不留情地辗转似飞轮,我眼前渐渐变得迷糊起来,也不知是体虚体毒之故,还是他们阵法的古怪。我木然地翻飞着血剑。剑刺中肉里的“噗噗”声,伴着漫天飘洒的血花,似杳杳飞花,在春尽夏时的枝头,在一夜繁风过后伶仃地四散。而我,是不悲不悯的修罗,以剑成诵,送离远行的灵魂。仿佛抬眼落目的一瞬间,我便轻松地落在桥头,与钟简隔着血瀑下的死尸,对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