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创伤不在帝王，而在于寻常百姓。两国猛士打来打去，武将帝王勾心斗角，但是何尝想过百姓？</p>
兰陵萧氏的儿孙都闻讯迁走了，临走还和北方世家里韦、郑、房、王世家一起喝酒吃肉，这杖打的如同儿戏一般，说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实际上不过是两国世家开的玩笑。玩笑大不大并不要紧，要紧的却是百姓的命。</p>
南北世家互相之间都掌握着对方国家的信息，甚至可以说这场仗，已经内定了胜负，剩下的，也只不过是有没有第二个哭池的事儿了。</p>
然而，百姓何辜？军士何辜？</p>
城内百姓多达几十万，难不成只为了一次早有预谋的权宜，而倾覆了天底下的生灵？</p>
不过这一切跟年幼的赵烈没什么关系，也扯不上什么仁义道德。他能做的，似乎也只有眼前的杀戮。</p>
前军一直在抵抗金水与火油的双重刺激，几个井栏与塔楼都在疯kuáng shè击，而那些躲在城墙暗砖里的士卒手里的弩矢却丝毫碰不到魏军的弓箭手。</p>
射程太短了，下边全是重盾，人们顶着重盾在下面铺设云梯，有的陷坑甚至还没填平，就有士卒踩了上去，直到被戳碎了骨头，方才察觉出不对。</p>
城下乱箭穿心，城上也架不住敌人gōng nǔ太多，甚至那些神臂手专门射杀那些负责倒金水火油的勇士。那些人无法用盾牌木板遮挡，最多只能人为遮拦，之后的命运，就全看老天给不给了。</p>
城下的先锋拼命呐喊着什么，众人埋了头拼了老命地往上顶。眼看金水火油都要用尽了，却依旧不能阻挡魏人半分。</p>
城上的主将喊到：“我大梁的儿郎们，生死存亡的时候到了，为了家国，为了皇帝陛下……勾枪！全部给我上勾枪！！”</p>
那些士卒纷纷将三米有余的勾枪拿出来，拼了命地勾那些魏人的盾牌。但凡勾掉一个，就马上有人射箭，亦或是投掷火油罐、抛洒金水。</p>
魏国先锋的盾也被勾走了，眼看就要挨了浇，趁着最后时间抽出自己腰间的长刀，怒吼道：“有进死，无退生，大魏国，万岁！！”</p>
那些猛士也纷纷抛下盾牌，发了疯一般往上狂冲，甚至不在乎自己是否还有防护。城上那些士卒看到魏人如此疯狂，拿出放在后边的连弩，对着人群就是一阵猛射。有的魏人豁出去，拼了命地往那些射箭的人身上扑，但是由于弩矢的近距离劲道太大，还没跳到一半，就掉下了城墙……</p>
那一声声的惨叫，根本无法影响人们厮杀。城下还是那样人头攒动，仿佛是送死机器，亦或是好像根本没看到那些掉落的尸体，很安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p>
赵烈一直在射箭，他的手甚至因为一张一合而彻底麻木。他甚至感觉好像把一辈子的箭矢都射尽了，两个胳膊再不停下，接下来的几天，根本就拿不了东西。但是他每次看到那些士卒拼命冲杀，有的甚至被城门楼用的塞门车上的刀阵活活捅成筛子，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手。</p>
这一刻的战斗，并非种族，也绝不是家国。</p>
胡僧祐的手已经彻底抬不起来了，他的嗓子也彻底哑了，为了表明他的立场，不仅一次地披挂上阵，亲自带领军队与西魏的精锐展开猛烈的厮杀。他的身上，至少插着十支箭矢。</p>
魏人的攻击如同虎狼，但是梁人并非绵羊，双方有时候为了争夺城头两个箭垛那个大的地方而死伤无数，甚至于有的猛士竟将另一个猛士扔进还在滚开的金水里，那人则连叫的机会都没有，便消失在粪水之中。</p>
这一切似乎突然消失了一些东西，一些问题，那便是恐惧。所有人的眼里都是愤怒，没有悲伤，也来不及悲伤。</p>
有的城墙上刷满了鲜血，随着那一声一声的惨叫，流淌万方。</p>
赵烈回首望去，才发现一处城墙上的士卒不知从哪弄的铁蒺藜，随手就洒在了高楼连接城墙的木板上，那些猛士爬上去却看不到，一直无畏地冲锋，但是都会被铁蒺藜扎传，被那些梁人乱刀砍死。</p>
赵烈拼了命地呼号，不断地指挥着那些士卒。正喊得起劲儿，一道箭光擦着赵烈的头皮猛地飞了过去，赵烈连反应的时间都没，过了好一会儿，方才产生恐惧感。</p>
“专心放箭，别管他人死活，你管的了自己管不了别人，再分心，下一支箭就插在你眼睛上！”队主连头也不回，那粗壮的胳膊有赵烈大腿那么粗，根本就不用休息，饶是和赵烈一起射箭的，却一点都没觉得累。</p>
所有人都沉浸在杀戮之中，那些撞城门的冲车，一动不动，里面的人也不知道究竟在干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从里面爬出几个人来，拖拽着几个已经不能走动的士卒，拼命往回跑。</p>
城门底下有铁蒺藜！</p>
赵烈甩了甩手，把弓重新架起来，始终盯着城上的那些乱动的人影。他的想法是找到一个穿戴整齐的主将，虽然不一定能射死他，但是只要威慑住他，让他知道始终有个人盯着他，就是最好的牵制。</p>
果不其然，有个武将跑来跑去地发号施令。这种时候很难分心，赵烈盯住了他，预判他往右跑的位置，屏住呼吸，手一松，那箭矢就沿着他的目光，直戳戳地往预订目标射去。</p>
那武将似乎有所察觉，就在箭矢要定在他肩膀的那一瞬间，忽然往后一缩，轻松躲开那支箭矢。随后盯准了赵烈所在的位置，抄起附近士卒手上的弓箭，反手就是一箭。</p>
这一箭看似随意，实则精准异常，如果不是赵烈被挤在门柱后边，现在这个箭矢应该插在他的头上。</p>
……</p>
胡僧祐实在撑不住了，往后退了退，那些倒金水的士卒，从一开始就被那些塔楼上的弓箭手盯上了，双方无论怎么对换射击，都掩护不住那些士卒，反而还令城上的人分心，根本无暇顾及爬云梯上来的一众魏卒。</p>
纵然是固若金汤的城防，也架不住人多，而城内甚至已经把狗派上了战场，却依旧难解难分，甚至已经有一部分地方报了失守了，还是他胡僧祐带着亲兵去夺了回来。</p>
……</p>
天色渐渐晚了，一切都变得那么的模糊，那火把与黑夜融合产生的效果，能让人想起后世的霓虹灯。</p>
有那么一刹那，几乎所有人都随着那一秒就这么停止了，那一刻，仿佛一切都不是厮杀。</p>
长长的火龙，排成了不止一排，赵烈从小还没见过耍龙舞狮呢，如果见到了，会不会便是如此壮观？</p>
他这么幻想，但是当鲜血浇灭火把的那一刻，方才彻底清醒。那战场上的儿郎们还在浴血，那兵士的身上还带着新的伤疤，一切似乎都变得如此艰辛，似乎已经不再是刚刚那jī qíng燃烧的热血时代。</p>
他刚回过神来，便看到一个好像穿戴非常整齐的武将，在城上来回巡视。天色这么晚了，有些看不清，不过他努力地揉了揉眼睛，越发感觉这人的穿戴不一般，甚至有可能是……是胡僧祐？</p>
赵烈兀地激动起来，因为久久开弓而颤抖不已的双手，此刻竟更加不能控制。那心脏忽然加快了跳动的速度，在一瞬间，甚至达到了二百。</p>
那人就这么晃悠，一直在指指点点，周围没有几个人跟着他，但是可以看出来身份不低。这时候的风忽然就小了，方才还在吹着莫名的风和不同的方向，现在竟都为了这一刻停住。</p>
队主也有些呆滞，默默地看着他盯着的那个目标，一声不敢出。</p>
赵烈的心底一直在默念着什么，他在等，等他心里认定的机会，等他内心的肯定。前世的他是个近视加散光的眼，根本无法看清五米以外的人和事物。随着用眼过度，则日见衰退。</p>
今生今世，眼睛从未如此明亮，那光华，也从未如此映射人心，这一切都那么完美，似乎天地间的一切都随着这已经圆满得不能再圆满的弓，变得异常安静，甚至都可以看到那时光，就停在那箭矢的尖上。</p>
他的心一直在默念：再等等，再等等……再……就是现在！</p>
毫不犹豫，那箭矢出得四平八稳，就连队主也在那一瞬间叫了声好。周围已经累了的弓箭手都来凑热闹，似乎这一箭，板上钉钉！</p>
那人的面孔就在光的照耀下，他回头的那一瞬间，赵烈的内心就告诉自己，这一箭，必中。</p>
那一秒，似乎是一万年，赵烈盯着那箭，从他回过头来的脸上直接穿了进去，正好弓弦弹了悠长的一声，完美收官……</p>
来不及感受那天人合一的快感与独到，赵烈激动地喊到：“我射死了他们的主将，我射死了他们的主将，胡僧祐死了，我射死了胡僧祐！”</p>
那塔楼底下的兵士与功曹都站起来了，似乎是听错了方向？胡僧祐不应该出现在西城，怎么会被射死？</p>
这一切，还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忽然从后方冲出一列又一列的骑兵，清一色的黑色铠甲和黑色的马匹，正如夜色一般，隐于无形。</p>
那西城门上还在厮杀，那城下的大门，却已经悄悄地打开了一道缝隙……</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