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是汴京城南北中轴线上的一条通关大道,它从皇宫宣德门起,向南经过里城的朱雀门,直到外城南边。街中间是御道,这是官家的专用道路,寻常行人不得进入。街面上安放朱色和黑色的漆刷杈子,这是为防止人马越位和马车跌入御沟所置。两边的御沟内莲荷田田,袅袅亭亭;两岸种满桃李梨杏角槐等行道树,春夏之间,繁花似锦,清香馨馨,沟内岸上,交相映辉,形成一道奇丽的景观。有诗句云:“(御街)上有高槐枝,下有清涟猗”,“御路丹花映绿槐,曈曈日照五门开”,就是说的御街景色。前朝王安石也有《御街》诗曰:“习习春风拂柳条,御沟春水已冰消。欲知四海春多少?先向天边问斗杓。”从诗中可以想见御街那种春风杨柳万千条的美景。</p>
两边御沟以外的地方叫作御廓,这里才是市民huó dòng的地方。御廓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带闹市,各样买卖在这里开张,各色人等来这里赶趁。这几年,这里不知从何时开始,又悄悄兴起了夜市,越发显得店铺林立,摊位遍地,热闹非凡。大的商店门首还扎有彩楼欢门,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正是华灯初上,金吾不禁,街市行人川流不息,熙熙攘攘。有做生意的商贾,有看街景的士绅,有骑马的官吏,有叫卖的小贩,有乘坐轿子的大家眷属,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有挺胸凸肚的豪门子弟,也有问路的外乡游客……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有。</p>
完颜晟和娄室走过的这条御街,是最重要的南北御街。</p>
南北御街和其他干道不同的地方,就是它具有浓厚的皇家色彩。它正对大内,既是皇室祭祀、游幸的通道;还是元旦、元宵、大傩仪、演象等大型huó dòng的场所。完颜晟汉学底子深厚,知道很多宋国历史上的掌故、传说、轶事。他边走边对娄室说道:在这条罗绮飘香的御道上,宋国前朝诗人宋祁还有过一段艳遇。一天,宋祁偶然在御街上行走,正遇着大内宫嫔的香车经过,帘后有一个宫女惊喜地脱口叫了一声:“这不是小宋吗?”一时宝马香车隆隆而去,宋祁一时痴了。</p>
娄室笑道:“我知道了,那宫女过去肯定是宋祁的老相好了。”</p>
完颜晟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续道:“那宋祁回去之后感慨万千,夜不能寐,做了一首《鹧鸪天》:‘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断肠绣帘中。</p>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p>
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p>
娄室听得也起了兴趣,问道:“后来他见没见到这个宫女?” </p>
“不仅见到了,还成就了一段美满姻缘。”完颜晟抬眼望天,好象若有所思。</p>
娄室喜道:“那是他终究抱得美人归了?”</p>
完颜晟点点头,道:“后来,宋仁宗听到这首词,就派人把宋祁找来,笑着说:‘蓬山不远。’遂将那位宫女赐给了他。”</p>
娄室道:“竟有这样的事,那仁宗看来是个好皇帝。”</p>
完颜晟轻轻“哼”了一声,摇头道:“那倒未必,宋仁宗对宋祁确有古代仁君之风,但是对另一位更有名的词人却不够宽容……”</p>
娄室奇道:“另一位更有名的词人?是谁?”</p>
完颜晟续道:“在跟随李煜北上降宋的南唐官员中,有个监察御史柳宜。此人在历史上默默无闻,但他的儿子柳永却大名鼎鼎。柳永的词脍炙人口,时人称‘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唐朝有个大诗人温庭筠,他曾当面羞辱过微服私访的唐宣宗,以致他奉调做隋县尉的时候,唐宣宗亲自给他写委任状,说他‘徒负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无独有偶,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柳永身上。”</p>
娄室道:“想是柳永恃才傲物,激怒了皇上?”</p>
完颜晟摇了摇头,道:“倒也不全是,柳永落榜之后心怀怨恨,愤而写下《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p>
娄室赞道:“这词写得确实不错!”</p>
完颜晟道:“词是绝妙好辞,却成了惹祸根由。可能是因为柳永文章明显好过其他举子,有个主考动了恻隐之心,让柳永通过了礼部kǎo shì。进士试卷送交皇帝审阅的时候,宋仁宗正在水榭凭栏观鱼,他看见柳永的名字,想起《鹤冲天》里的这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一气之下把柳永的试卷撕碎喂鱼,亲自批示: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p>
娄室不由莞尔,道:“仁宗此举,确是有欠厚道。“</p>
完颜晟道:“柳永听到自己落榜的原因后,放声大笑。他特意请人做了个旗幡,上书“奉旨填词”,招摇过市……” </p>
完颜晟和娄室边走边聊,在御廓转了一圈,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走出来,信步向一个瓷器摊点走过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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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摊主大约有五十来岁年纪,生得慈眉善目,团团面面的象个和气生财的酒店掌柜。他坐在一把藤椅上,守着面前摆放得整整齐齐、琳琅满目的瓷器,却不吆喝,笑眯眯地看着完颜晟二人,对二人点头示意。</p>
完颜晟顺手拿起一支官窑瓷瓶,在灯光下转动着查看。扭头对娄室道:“娄室郎君,你看怎么样?”</p>
娄室随口道:“不错,主人只要喜欢,就买了它。”</p>
娄室郎君对瓷器丝毫不感兴趣,他是一个职业军人,习惯于舞刀弄枪,斩关夺隘,排兵布阵。他宁愿在汴河一带多探察一番,看看在未来的攻宋战争中,何处可以扎营屯兵,何处可以挥军攻城。他心里一直在思虑着一个问题,就是将来的夺城之战从哪里进攻最佳。</p>
不言而喻,汴京城确乎名不虚传,确乎不愧为人们盛传的“梦幻都市”,一个庞大国度的首善之地。汴京城不仅富庶繁华得令人咋舌,城防的坚固程度更是非同小可!将来战端一起,真要是硬拼攻城,不知道有多少大金儿郎要血洒这坚城之下。好在他看到有四条大河纵贯城区,这四条河道分别是汴河、惠民河、五丈河、广济河(也叫金水河)。汴河是其中最大最宽的一条,它“自淮而南,邦国之所仰,百姓之所输,金谷财帛,岁时常调,舳舻相衔,千里不绝。”从经济角度上说,汴河对宋室的意义非常巨大,但在军事意义上,这恰恰正是汴都城防的软肋所在。娄室郎君在战阵之上,是一员所向披靡的勇将,但他更是一个明智的三军统帅,在将来的攻宋之战中,他一定要好好地把握住这个机会,从水路杀进城去。这就需要提前训练一批水上作战的勇士——但娄室知道太子殿下对宋国文化非常痴迷,有很深厚的汉学造诣。他不过只是出于礼貌,才陪着太子完颜晟一路观看。听得太子殿下相问,他这才把思绪从未来战争中拉回来,细细看那花瓶。</p>
完颜晟手中拿着的瓷瓶,是一付卷沿薄胎的邓窑花瓶。花瓶素胎上随意几笔兰花,简洁流畅,又尽显兰花风骨,看上去十分传神,显然追求的是一种来自于自然又高于自然之美。它的风格走的是沉静雅素一路,而不是象唐朝瓷器那样的一味讲究热烈华丽。</p>
摊主一看有人照顾他的生意,立时精神大振。急忙从藤椅上站了起来,眉花眼笑地连连点头,指着那花瓶道:“这位客官一看就是行家,可真是有眼光,挑得可是叫一个准,这是正宗的邓窑净瓶。邓窑知道吧,原来是民窑,后来官家见邓窑货品精良,才改它成‘官搭民窑’,成了官窑。官家派有专人督烧,产品专供皇宫大内使用,有一点差池就当场毁掉。你看看这货品,可是正经从大内流出来的,你看看和其他的汝窑、宜窑、新窑、宝窑烧出来器物一样不一样?”</p>
完颜晟对宋国的烧瓷技术十分心仪,尤其是对邓窑烧出的瓷器喜爱莫名。听得摊主说是“邓窑净瓶”,不由得翻来复去多看了几眼。</p>
提起邓窑,那可是誉满华夏的官办名窑。邓窑位于中州南阳的内乡县境内,与道教名刹石堂山麻衣道场普济宫毗连比邻。二者相距不过三五里远近,正处于内淅古道咽喉之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早在几年前,完颜晟就有意派人潜入石堂山一带哨探,将来攻宋之战,这里也是他策划的一处重要战场。</p>
邓窑最早烧造瓷器的年代是在唐朝末年,宋时达于极盛。邓窑属宋国五大名窑之一的汝窑瓷系,所产瓷器以青釉、白釉为主,也有黑釉和褐釉,还有绘花装饰。邓窑的青釉瓷器是汝瓷中的jí pǐn,素有“汝瓷之魁”的美誉,它代表了宋国青瓷的最高成就,弥足珍贵。</p>
完颜晟把玩一番,放下瓷瓶,目光一扫,又伸手从摊位里端拿出了一只刻花青瓷碗来。细看瓷碗内壁,只见洇洇流水,波纹荡漾,一条游鱼浮于水面,一只河螺沉于水底,似在随波微微晃动。画中荷叶挺拔,水草漂摇,游鱼怡然自得,优游闲暇,栩栩如生。</p>
那摊主益发兴奋,指点道:“客官你看,这邓窑青瓷碗更是不得了啊,是烧了三窑才从中挑出来的。本来是一对儿,是自然窑变而成的。这可是青瓷中的上品,你看看那做工,那质地,啧啧……”</p>
那摊主只管在那里王婆卖瓜喋喋不休,完颜晟却是不愠不火,面色如恒。凝视青瓷碗片刻,完颜晟叹道:“果然是美不胜收,巧夺天工,可惜徒有其表,不堪一击……”口中说着,手腕一翻,手指略一运力,“波”地一声轻响,那瓷碗顿时碎裂,片片落下地来。</p>
摊主大惊道:“客官你这是……”</p>
完颜晟微微一笑,也不说话,负手转身就走。</p>
摊主急急上前要拉完颜晟,道:“哎哎……”</p>
娄室“嗯”了一声,伸出铁铸一样的胳膊一拦,摊主立时动弹不得。娄室从身上掏出一锭大元宝,扔在摊位上,追上完颜晟。两人继续向前走。</p>
摊主赶上来,叫道:“两位客官请留步……”</p>
完颜晟和娄室止步,不解地望着摊主,娄室悄悄地捏起了拳头。</p>
摊主道:“那官瓷并不值这么多,这是找头。”说着把几块碎银递给娄室,一拱手道,“二位走好。”回身走回摊位,一边不住地把头来摇,口中嘟哝,“恁地大煞风景……”</p>
娄室看了摊主一眼,将碎银收起,回身追上完颜晟。见完颜晟正凝眉沉思,便道:“主人在想什么?”</p>
完颜晟缓缓摇头,徐徐道:“有这样的百姓,攻宋之举,未必如想象的那般容易。”</p>
娄室诧异道:“主人何出此言?”</p>
完颜晟望着娄室,道:“不是我长他人志气……”</p>
娄室不以为然,道:“我记起主人有一首诗:‘大漠百战孤烟尽,铁骑千突锋镝寒;安得一鞭靖河洛,不破楼兰誓不还。’主人有如此胸襟气势,何患大事不成?”</p>
一群信鸽从天上一掠而过,完颜晟抬头看看天空,目光中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