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祝凌上次被血魂老祖拖着御剑而行,心中愤懑,只顾开口大骂,倒未注意。此时端坐在棍后,一飞冲天,顿时一阵头晕目眩,恶心欲吐,赶紧双目紧闭。
过了一阵,恶心之感稍减,睁开眼睛一看,真是吓个半死。只见自己双脚悬空,身处万丈高空之上,向下望去,但觉眼珠发胀,意乱神驰。心想这要是一个不慎跌落了下去,当真是屁股也摔成八瓣儿了,赶快附身八爪章鱼一般紧紧抱住短棍,不敢松手。
他初始害怕,血魂老祖飞的四平八稳,时间久了,胆子渐渐大了些。不时向下张望。眼见山川五岳尽收眼底,大河浩荡在脚下奔流不息,四顾间万里晴空碧野,自己仿佛雄鹰翱翔在这天地之间,时而冲破云霄,时而俯览大地,他少年心性,从未如此一览中华美景,眼见如此气势磅礴,胸中瞬间豪情涌起,双臂微张,笑容满面。
血魂老祖回头见祝凌喜笑颜开,坐的甚为舒爽,有心戏弄他,叫道:“臭小子可要坐稳了。”
话音未落猛然提速,一会扶摇直上,一会垂直俯冲。一会左拐,一会右转。直吓的祝凌面无人色,啊啊大叫,又复抓住棍身不肯松开。
血魂老祖计谋得逞,见得祝凌窘态,哈哈大笑,两撇小胡子被肥大的脸颊挤在两边,乐不可支。
祝凌听见他笑声,知道他是故意为之,存心想看自己出丑。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这老鬼,叫你爱看笑话。”言罢伸手一把向血魂老祖头上抓去。
血魂老祖这边正笑的前仰后合,突觉发根一痛,回头一望,但见祝凌满脸得意,手上一把银白物事,正是自己的头发,登时大怒。
他原本就脱发的厉害,对脑后这点仅剩的毛发更是爱若性命,恨不得每隔一时三刻便上河边检查一番,如今猝不及防被这小子一把全抓了下来,心中如何不痛?又想到自己每每嘲笑慧真等人臭秃驴,大为爽快,现下拜这小子所赐,自己竟也成了臭秃驴的其中一员,以后再不能大肆辱骂那帮愚木和尚,想到此处,更是怒不可揭。
他心中有气,驾驭法宝飞的更快,不时辗转腾挪,翻飞不止,祝凌后半身被甩在半空,登时吓的屁滚尿流,抱住短棍不住惨嚎,血魂老祖见状,又复大笑。
二人又飞了一个时辰,来到一处悬崖边上,甫一落地,祝凌立马抱了棵大树,弯腰狂吐不止。血魂老祖收了法宝,看了祝凌一眼,满脸得色。只不过脑上那“竹外桃花三两枝”的几根毛发却显得更是滑稽了。
血魂老祖转身缓缓向悬崖边上走去,神色渐渐归于平静,怔怔的望着面前,看不出喜怒。
祝凌兀自吐了一阵,胃中稍缓,半晌未听见身后动静。抬眼望去,只见血魂老祖矮胖的身子伫立在悬崖边上。低头不语。
祝凌微微诧异,走上前来,却见崖边上杵着一块巨石,被层层粗壮的藤蔓盖住,缝隙之间漏出三个斑驳的漆红大字“卧龙渊”,巨石旁边立着一个墓碑,碑上赫然刻着:“爱妻刘氏之墓”几个字。
祝凌一怔,心道:这死老鬼还有老婆?转念一想他既有儿子自然是有老婆的。
血魂老祖好似没意识道祝凌在身旁一般,粗厚的大手抚上石碑,不住的摩擦,狭小的眼中竟隐隐约约带着一股柔色,只听他呐呐道:“我有好久没来看望你了,这么些年来,你独自呆在着这高冷悬崖之上,会不会怪罪我?”
他依旧说着,眼中的神色越发柔和:“这里虽不是什么风水宝地,但风景秀丽的紧,整日有这些花鸟走兽相伴,想来你也不会太孤单吧。”
血魂老祖就站在那里,呐呐自语着。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长眠于此的那个人。
夕阳的余晖穿透了云层,折射在他苍老的脸上。在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个穷凶极恶的魔头,也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老祖。只是一个怀念亡妻的,风烛残年的老人。
岁月的沧桑可以改变人的样貌,但是否能改变那一份亘古不变的深情?
祝凌在一旁静静听着他的话语,心中叹道:这血魂老祖shā rén无数,弄得天下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固然罪有应得,但自己何尝不是一个可怜人呢?妻子,儿子相继离他而去。人前纵然再是风光无限,人后也只不过是个孤寡老人罢了。真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祝凌如此想着,望着他落寞的神情,第一次觉得这人好像不再像以前一样那么让人厌恨了。
“儿子这些年来已是长的越发俊俏,好在这孩子十分像你,若是随了我,只怕连媳妇也讨不到了罢。”他神色一黯,又道:“你走得早,连娃儿也未见上一面,这次便让他永永远远陪在你身边罢,在这孤寂高崖上,你们娘俩也算有个伴儿。”
言罢掌心运气,手掌一挥,将墓碑左侧打出了个一人长的墓坑。
血魂老祖将布袋卸下,小心翼翼的将那白衣公子尸身放进坑内。眼梢扫见他胸口血洞,分外狰狞,鲜血早已凝结成了紫黑色,正是当日被武卿所伤。
血魂老祖眉头一皱,回头瞄了祝凌一眼,道:“把你身上衣物给我孩儿换上。”
祝凌闻言心中微气,正要出言反驳,蓦地想起他刚刚孤寂话语,落寞身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祝凌将衣服换好,二人把白衣公子埋了,血魂老祖凝望着天边的夕阳,过了半晌,沙哑道:“如今老祖我也是孤家寡人,这天下之大,随处可去,倒也落得清闲自在。”
他这话说的分外凄凉,祝凌兀地想起自己也是孑然一身,如同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漂浮不定,前路迷茫,不由的感同身受。
远远听闻崖间险道上,依稀响起樵夫的号子,号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正如这人间万象,变化万千,不可捉摸。
天边大雁对对成行,在空中盘旋,不时发出几声鸣叫,仿佛也在感叹这天地无情,世事无常。
作恶多端也好,德行高尚也罢,这人世间又有几人逃得脱死之一字?窥视天道又能如何,终究只是在这凡尘中不断挣扎的可怜人罢了。
因为有心,所以才有喜怒哀乐,因为有喜怒哀乐,才会衍生出诸多烦恼。
慧真大师曾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才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我此前只道世人尽皆热爱求仙修道,乃是追求力量,向往长生。但这芸芸众生何尝又不是想修炼成仙,逃离这人世间的种种苦难?
祝凌此时触景生情,想起慧真大师曾经的话语,心有所感。不觉感叹,这连日以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竟使他渐渐明白了许多。
但他却未曾想到,就算是终有一日得道成仙,长生不死,真的就是世人所向往的?
这没了万千姿态,舍弃七情六欲,苦辣酸甜的人生,也只不过是空有一身皮囊的行尸走肉罢了。
血魂老祖想起爱子如今也离他而去,暗叹一声,心中寂寥。
他突然仰天狂笑,笑声直达云霄,肥胖的身子不住抖动,笑的泪也流了下来。山间的鸟儿受了惊吓,成群的飞起。
血魂老祖笑声越来越尖锐,真气随着笑声暗波涌动,那黑色短棍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凭空飞出,翻飞不止,黑色妖雾喷涌而出。无数妖魅鬼脸失了控制,纵声尖叫,犹如鬼门大开,群魔乱舞。祝凌在他左近,首当其冲,体内被他真气震动,气血翻涌,难受至极。
这血魂**是凝结世间至邪至恶之怨念,为己所用,血魂老祖练就如此妖法,每隔一段时间必会遭到反噬。
要想得到幽冥之力,自然是要付出极大代价的,轻则癫狂入魔,重则被怨念所操控,丧失元神。只是他功力高绝,每每反噬也能凭借自身功力压制。
如今他重伤未愈,又逢爱子亡故,心神激动,竟被怨魂腐蚀,神智不清起来,他猛的一声大叫,一口鲜血当空喷出,蜷缩在地上不住翻滚,神情颇为痛苦。
祝凌见他状若疯癫,吓了一跳,心中骇然:莫不是这老鬼死了老婆孩子,悲伤过度,得了失心疯?
祝凌耳听血魂老祖不住凄厉惨叫,空中那一个个幽魂鬼脸阵阵阴笑,忍不住头皮发麻。
血魂老祖兀地盘膝而坐,双手结印,试图强行压制逃脱而出的恶灵,那空中恶灵仿佛意识到什么,个个尖叫不止,纷纷向外逃窜,极力抵抗。
这老王八不知犯了什么病,这些冤魂竟不听他使唤了,我此时若是给他一下,只怕不死也得脱层皮!
此时就算祝凌不是修道之人,不知他为何如此,也瞧出这群恶灵好似不听血魂老祖的使唤,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念头一起,便要动手,只是碍于血魂老祖往日余威,不敢冒失,只是一步一步向他缓缓挪去。
你这人作恶多端,多行不义,今日虽是趁人之危,也是你罪有应得,可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祝凌心里想着,缓走到他身前,正要双拳挥下,却见他猛的睁开双眼,阴鹜的眸中虽带着一无既往的阴狠,却已恢复了清明。血魂老祖毕竟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只不过片刻功夫就将心头狂意镇压下来。
祝凌大骇,不动声色的将双手收背后,干笑了两声:“老祖……你没事吧……”
血魂老祖一言不发,缓缓起身,望向天空中惊骇的一众怨灵,冷笑道:“畜生!”
他双手凌空一抓,怨灵发出一阵不甘的嘶嚎,化作一缕缕黑烟,又复被收入那黑色短棍之中,消于无形。
血魂老祖冷哼一声,转眼望向爱子新坟,眼角露出悲伤神色,轻唤道:“我的儿……”神智好似又有些不清醒,祝凌见他反复无常,怕他一会又发了疯,殃及自己,大气也不敢出。
他神情恍惚,怔怔出神了半晌,眼角忽然瞟见祝凌身着白衣眉清目秀,双眼明亮,正望着他怔怔发呆。目光神情,竟是与爱子有几分相似。
血魂老祖戛然回头,目光炯炯的盯着祝凌,眼神之中竟有一丝炽热。口中不住道:“好!好!嘿嘿!”
祝凌被他瞧的心底发毛,不自觉往后跳了一步。
血魂老祖上前一把按住他肩头,力道颇大,直抓他肌肉酸痛。狂笑道:“从今以后你便是我儿,好孩子,快跪下磕头。”
祝凌哭笑不得:“我为甚么要做你儿子,你前些日子不是还恨我入骨。”看来这老鬼当真是疯了,这当儿竟而说起胡话来了。
“你莫非不肯?”血魂老祖面色一沉。
“我自己又不是没爹,干嘛要给你当儿子。”祝凌莫名其妙。
他大手一挥:“这倒无妨,我去将他寻到杀了便是。”
祝凌听他说话颠三倒四,又莫名其妙要自己做他儿子,更加觉着这老头脑子受了刺激,挥手道:“我老爹已是不在人世,你又上哪里去寻他?况且我心中只认老爹一人,此事万万不能。”
血魂老祖狞笑道:“这世间不知有多少人求着想当老祖我的儿子,你小子倒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言罢一把将祝凌拎到悬崖边上。喝道:“你答应是不答应!”
祝凌双脚悬空,望见悬崖深处漆黑一片,深不见底。涧间阴风呼啸,阵阵袭来,吹得后脊一阵凉意。他心底不禁生出一丝畏惧,但要是让他认着奸邪妖人做父,却是万万不能。
他双目一闭,将头撇在一边,气鼓鼓的不说话。
血魂老祖大怒,深知这小子倔强如牛,就算以死相逼也未必屈服。又瞧见他手臂欣长,骨骼奇骏,端得是块美玉,先前竟未注意。
“想我血魂老祖何等神功,老来竟连个传人也无,盖因这一脉修炼之法太过艰险,稍有不甚便要受其反噬,瞧这小子根骨尚可,不如先逼他学我法术,再找机会将他炼为血蛊,届时这臭小子与我师出同门,若是以他精血练功,修为必定大进。”
他心思所至,道:“你既不愿做我儿子,倒也无妨,从明日起你便随我修习法术,你若不答应,老子就将你从这万丈悬崖丢下去,让你和你那死鬼老爹团聚!”
祝凌眼珠一转,心想:这老鬼发了疯,竟要我拜他为师?他妖法邪恶,尽是些伤人性命,伤天害理的法术,我是决计不能学的,但我若不答应,只怕今日要摔的粉身碎骨,尸骨无存。不如先行允诺下来,届时再找借口搪塞于他。祝凌计议已定,方才点了点头。
血魂老祖神色稍缓,将他放在地上,挑眉道:“算你小子识相。”